日头已攀至中天,毒辣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将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晒得滚烫。
程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早已不耐烦地将那身昂贵的英伦格子呢西装外套脱下,随意搭在右臂弯上。
昂贵的衣料蹭上了灰土,他也浑不在意。
黑色的短发被汗水微微濡湿,几缕发丝乖顺地垂落在他光洁的前额,半掩住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因心不在焉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眸子。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线条优美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脸颊处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的柔和轮廓,为他蒙上了一层近乎无辜的假象,极易让人忽略掉那浸透在骨子里、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冷硬戾气。
剪裁完美的白衬衫贴合着他宽阔的肩线、劲瘦的腰身和笔直的长腿,勾勒出挺拔利落的军人风骨。
这样一张俊美得近乎失真的脸,配上与这破败乡村格格不入的矜贵气质,引得零星路过的村民纷纷侧目,眼神里混杂着好奇与敬畏。
“周时予那阎王要是发现我撂下军务跑这儿来……”
程隐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盘算,
“会不会真把我发配到三营去当活靶子?”
脑海中自动播放着被一群新兵蛋子围着“陪练”的惨烈画面,他压根没留意脚下的路通向何方,更没在意那些探究的目光。
直到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土坷垃绊得一个趔趄,他才猛地回过神,茫然地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他已偏离了主路,闯入了一片相对僻静的角落。
目光扫过,瞬间定格。
一棵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老槐树下,青石桌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亲昵地趴伏着。
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温柔地笼罩着她们。
大的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衫,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侧脸线条柔和温婉。
她正微微倾身,凑到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小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在静谧的午后空气中荡漾开来,无忧无虑。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而陌生的熟悉感,如同汹涌的潮水,毫无预兆地将程隐淹没。
这温馨静谧的画面,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许多年后,当程隐在尸山血海的战壕里,在硝烟弥漫的断壁残垣间,于生死一线的恍惚中,那些早已模糊的过往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他才骤然惊觉——
原来,这个炎炎午后的偶然相遇,并非初遇,而是命运之手拨弄下的,一场不自知的故人久别重逢。
“姐姐!姐姐!”
小女孩夏若星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奇异的静谧。
她刚刚乖乖地从地上捡起一根绿油油的草茎,再抬起头时,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捕捉到了穆南嘉身后那道颀长挺拔、逆光而立的身影。
她兴奋地用小手指着,
“你看!你后面!有个好漂亮的哥哥站在那里看我们!”
“哦?”
穆南嘉闻言,唇边漾开温柔的笑意,顺手揉了揉夏若星毛茸茸的小脑袋,
“我们星星怎么知道是漂亮哥哥呢?”
她带着几分好奇,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缓缓转过头去。
视线穿透斑驳的光影,精准地落在那张逆着光、轮廓深邃俊朗的脸上。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穆南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脑海里那些混沌不清、如同蒙着厚厚水雾的梦境碎片,那些模糊晃动的、让她困惑已久的人影,在这一刻——骤然清晰!
一张带着少年稚气、却已初显英挺轮廓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眼前这张成熟冷峻的面孔完美重叠!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哥哥!你看他把我弄的!”
一个粉雕玉琢、穿着精致洋装的小团子,哭唧唧地扑进少年穆翊珩怀里,小手指着旁边一个穿着崭新蓝布褂子、气得满脸通红的半大少年。
“不是大小姐!”
少年程隐急得跳脚,指着自己胸前被彩色蜡笔画得乱七八糟的衣襟,
“明明是你先把我衣服画花的!这可是我娘熬了三个通宵才给我做好的新年衣裳!”
“哼!”
小团子从哥哥怀里探出头,理直气壮地叉腰,
“谁让你走路不长眼睛撞到我的!活该!怨我喽?”
少年穆翊珩无奈地护着妹妹,看向程隐:
“程隐,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小心她那个哥回来,饶不了你!”
少年程隐看着躲在哥哥怀里、正偷偷冲他做鬼脸的小团子,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挫败地一跺脚,瓮声瓮气地认栽:
“……行行行!怨我!怨我都怨我!行了吧!我的小祖宗!”
回忆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
现实的光线重新聚焦。
程隐静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逆着光,穆南嘉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但那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熟悉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程隐动了。
他迈开长腿,一步步朝槐树下走来。
皮靴踏在干燥的泥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穆南嘉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最终,他在离石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也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惊愕、探究、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还有某种更深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尾音里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
“打扰了。我……只是路过此地,天气酷热难当,想向姑娘讨一杯清水,解解渴意。”
程隐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因干燥和莫名的紧张有些爆皮。
他见那姑娘终于转过头来,仿佛生怕她再次神游天外,下意识地在她话音未落时就抢先开口:
“姑……”
话刚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竟如此急切失态。
为什么?在看到眼前这个素衣布裙、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疏离的姑娘时,那股从村口“兄妹重逢”处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和违和感,竟如潮水般瞬间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汹涌的情绪——
一种面对久别故人时才有的、混杂着忐忑与莫名不安的悸动。
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异常清晰。
“……”穆南嘉刚张开的嘴顿住了,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截断。
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哈?”的疑问,随即毫不掩饰地浮上一层嫌弃。
这人怎么回事?长得人模狗样,穿得人五人六,怎么这么没教养?连让人把话说完的基本礼貌都没有?
虽然……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张脸确实英俊得过分,甚至某些棱角恰好戳中了她隐秘的审美点。
但是!她穆南嘉最最最嫌弃的,就是这种明明骨子里透着傲慢,还要装模作样的男人!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傻缺气质,活像只随时随地准备开屏的雄孔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特别”!
更诡异的是,明明素未谋面,为什么看着他,心底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认识了几生几世的错觉?
特别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又沉稳的柏木香气……
竟让她混乱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同样萦绕着木质冷香的模糊影子!
可那影子是谁?她拼命回想,记忆却如同蒙尘的旧画,找不到一丝清晰的痕迹。
“……欸,姑娘?!还在吗?”
程隐等了半晌,只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瞪圆了表达不满,随即又陷入了某种放空状态,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
他心头那股莫名的期待顿时化作一股邪火,夹杂着从未被如此彻底忽视的郁闷。
他忍不住上前两步,直接站到了石桌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清浅的气息。
他伸出手,带着点不耐和试探,在她失焦的眼前用力晃了晃。
依旧毫无反应。
程隐:“……”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带着一丝无奈和求助,转向旁边那个一直好奇地看着他的小女孩夏若星。
“姐姐!”
夏若星立刻会意,伸出小手用力扯了扯穆南嘉洗得发白的衣袖,声音清脆,
“那个好看的哥哥跟你说话呢!他晃手你都没看见!”
“啊?什么?”
衣袖的拉扯感终于将穆南嘉纷乱的思绪从记忆的迷雾中拽了回来。
她猛地一抬头——
“嚯!”
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男人身上那股清冽的柏木冷香骤然变得浓郁,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
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冲击,不仅没让她混沌的脑袋更清醒,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让那抹深藏心底的木质香记忆更加剧烈地翻腾起来,搅得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地猛然后仰,拉开了些距离,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被打扰的不悦:
“这位……先生,”
她斟酌着用词,目光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衬衫和搭在臂弯的精致外套,
“您……有事?”
那眼神分明在说:离我远点。
程隐:“…………”
好嘛!
合着他刚才口干舌燥、心绪翻涌地说了一堆,人家姑娘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连他晃手都没看见!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涌上程隐心头。
在他这二十几年顺风顺水、众星捧月(除了周时予和穆翊珩那两个混蛋)的人生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彻底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他!
这简直比被周时予罚去扫马厩还让人憋屈!
他俊朗的脸庞微微绷紧,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沉了下来,周身那股被刻意收敛的、属于上位者和军人的冷硬气场不自觉地逸散出来。
“姐姐,”
夏若星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充当小翻译,声音软糯地重复,
“这个哥哥说他只是路过,天气太热了,想跟你讨杯水喝。”
穆南嘉这才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感到一阵无语。
她再次抬眼,毫不避讳地迎上程隐那双明显压抑着不爽的深邃眼眸,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解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哦,讨水喝啊……”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故意在他过于靠近的身体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回他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
“这位先生,就算您再渴,也不至于要离我这么近吧?”
她微微偏头,指了指几步开外树荫下的一口石砌水井,
“水在那儿,井绳和桶都是现成的。毕竟——”
她顿了顿,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的“困惑”,
“我又不是水缸,您凑这么近,也解不了渴啊。男女有别,懂不懂?”
最后那句“懂不懂”,她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小针,精准地扎在了程隐那点因被忽视而格外敏感的骄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