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飘飘的“懂不懂?”,像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扎进程隐那因被彻底忽视而格外敏感的骄傲里,刺得他心头一缩。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方才见她盯着自己出神,心下一急,竟忘了分寸,直逼到她眼前。
这举动,在讲究礼数的旧家看来,何止是孟浪,简直是登徒子行径!
“抱歉!”程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他下颌线绷紧,难得地显出一丝狼狈和真心实意的歉意,
“是在下僭越了……方才见姑娘似乎有些出神,一时情急,唐突了姑娘,万望海涵。”
他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是世家子弟道歉时特有的、带着矜持的诚恳。
然而,鼻息间却仿佛还萦绕着方才靠近时嗅到的那一丝清冽气息——
不是脂粉香,倒像是山间晨露浸润过的野茶,带着草木的干净和微涩,奇异地中和了他身上残留的硝烟与皮革味,也让那点莫名的悸动更加清晰。
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在穆南嘉那张因不悦而微微绷紧、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只是……恕在下冒昧,”
他斟酌着词句,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
“姑娘的样貌神韵……实在像极了我一位故友。方才远远望见,便觉有几分眼熟,走近了,更是……”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像跋涉在无尽荒漠的旅人,忽见绿洲的轮廓,熟悉得令人心颤。仿佛阔别多年的故人,跨越了时光的尘埃,就站在眼前。
“噗嗤——”
程隐认真的话语被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打断。
穆南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向上翻了个极其生动的白眼,唇角勾起毫不掩饰的嘲讽弧度:
“哎哟喂,这位大少爷!”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市井味儿,目光故意在他剪裁精良的白衬衫、臂弯搭着的昂贵西服上溜了一圈,
“穿得跟洋行橱窗里的模特似的,油头粉面,怎么还用这么老掉牙的‘眼熟’来搭讪?您这身行头,配这土掉渣的词儿,不嫌磕碜啊?”
她言辞犀利,字字带刺,就差把“我看穿你了”写在脸上。
“谁搭讪……”
程隐被她这连珠炮似的嘲讽噎得俊脸微沉,正要反驳。
“哟!这不是咱们日理万机的程大副官吗?”
一个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突然从程隐身后不远处炸响,
“您老不在司令部批您的十万火急军报,搁这穷乡僻壤的槐树底下,演哪出‘他乡遇故知’的戏码呢?”
这声音太熟悉了!
程隐被打断的怒意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没好气地猛地回头。
果然看见穆翊珩正抱着双臂,斜倚在不远处一截土坯矮墙上,嘴角噙着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笑意。
“关你屁事!”
程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被穆南嘉那番话气得有点发堵的鼻子。
另一头,穆翊珩好不容易才将那位“失散多年”、哭得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的“妹妹”安抚好,塞进了车里。
想着把自家这位位高权重的发小介绍给妹妹认识,顺便显摆一下,结果一扭头——
好家伙!除了自家那个抱着车门哭得比正主还投入、仿佛天塌了的傻小子阿蛮,程隐那厮早就没了踪影!
顺着几个蹲墙根晒太阳的老农指点的方向,穆翊珩一路寻来。
都不用细看,整个村子弥漫着牛粪和柴火气息的乡土氛围里,能自带一股子“老子天下第一帅、尔等凡夫俗子速速退散”的二逼气场,还混合着“清澈的愚蠢”的,除了程隐,绝无分号!
瞧瞧,这不就逮着了?还正跟个村姑在树底下……
嗯?气氛怎么有点怪?穆翊珩那双温润的凤眸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穆翊珩领着那位刚刚“认祖归宗”、哭得鼻尖通红、眼眶含泪,宛若受惊小兔般的“妹妹”穆言柒寻到槐树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淮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头子、周家军的实权副官程隐,正以一种极其不雅、近乎俯身压迫的姿态,背对着他们,几乎将那位穿着朴素布衫的姑娘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从穆翊珩的角度看去,程隐那宽阔的肩背线条绷紧,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侵略性。
穆翊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温润表象,但声音里已然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冷意:
“程副官,”他刻意加重了官称,带着明确的提醒和警告,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您这姿势……是不是有失体统?需不需要我回去跟少帅好好‘汇报’一下,您是如何在乡下‘体察民情’——顺便‘调戏’人家良家姑娘的?”
他特意在“调戏”二字上加了重音,眼神锐利如刀。
穆翊珩此刻的心情:无语,愤怒,还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别人拿程隐这混世魔王没办法,但他穆翊珩有杀手锏!打蛇打七寸,而程隐的七寸,就是那个治军严苛、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周时予!
“靠!穆翊珩你眼瞎了?!”
程隐被这从天而降的“调戏”指控砸得懵了一瞬,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直起身转过来,俊脸涨得通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急的。
他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当看清自家好友双臂环胸、斜倚着老槐树、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抓现行”的得意笑容时,程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差点当场表演个原地爆炸!
“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调戏人了?!啊?!”
程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军人特有的洪亮和一丝气急败坏。
穆翊珩慢悠悠地伸出修长的食指,优雅地、分别点了点自己的左右眼,嘴角的弧度愈发欠揍:“真不巧,程副官,”他拖长了调子,
“在下的两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您方才那姿态,那距离……啧啧,说不是调戏,怕是连村口的大黄狗都不信。”
多年未见程隐当众吃瘪,今天虽是寻回“妹妹”的大喜日子,但这送上门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我靠!穆翊珩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老子行得正坐得直!”
程隐彻底炸毛了,尤其听到“周时予”和“调戏”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简直是精准踩爆了他的雷区。
他像只被彻底激怒的雄狮,额角青筋暴跳,指着穆翊珩的手指都带着颤音,
“老子闲得蛋疼跑这儿来撩闲?!你当老子跟你一样吃饱了撑的?!”
就在程隐暴跳如雷、对着穆翊珩狂喷唾沫星子之际,坐在他身后、一直处于风暴边缘的穆南嘉,正逆着刺目的阳光望过去。
光影模糊了程隐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表情,却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因为激动而微微炸起的、蓬松的黑发。
他手舞足蹈、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解的样子,带着一种奇异的、毫无城府的孩子气,像极了……
像极了记忆深处,她曾养过的那只受了委屈、只会嗷嗷直叫、疯狂甩动一身金毛的大狗!
更像极了……那个在模糊梦境碎片里,穿着崭新蓝布褂子、被她用蜡笔画花了衣服后,同样气得跳脚、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瓮声瓮气认栽的……肆意张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