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楚暖意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撞上穆南嘉的心口,让她呼吸一窒。
眼瞅着炸毛的程隐像头红了眼的斗牛,真有可能扑过来跟自己上演全武行,穆翊珩连忙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伸手将一直瑟缩在自己身后、扮演着“受惊小白兔”的穆言柒轻轻推到身前,充当灭火的“人形盾牌”兼顺毛神器。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穆翊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别闹了。再耽搁下去,天都要擦黑了。”
他抬眼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暮色开始四合,给这片乡野镀上了一层暖金的薄纱,
“我家老爷子那边怕是早就等急了,再磨蹭,他老人家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这倒不是虚言,寻回失散多年的掌珠,穆家老太爷的激动和期待可想而知。
他语气轻松,但提及“小七”和“老爷子”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属于穆家长子的郑重。
他顺势将手虚虚搭在“穆言柒”单薄的肩头,带着一种宣告和保护意味,目光扫过程隐,也扫过槐树下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素衣姑娘。
程隐被穆翊珩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噎了一下,满肚子的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他烦躁地耙了耙自己那头被气得微微炸毛的黑发,眼神复杂地掠过被穆翊珩护在身前、低眉顺眼、努力扮演着怯懦角色的“穆言柒”,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槐树下的穆南嘉,那姑娘依旧站得笔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疏离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程隐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和烦躁交织在一起,让他更加憋闷。
穆翊珩的话,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穆南嘉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小七!?”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些破碎的、纠缠了她许久的梦境碎片——
少年温柔的低语、孩童委屈的哭泣、模糊的府邸轮廓……瞬间如同被飓风席卷,开始疯狂地旋转、拼凑!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带着冰冷的刺痛感,几乎要冲破记忆的封锁!
穆翊珩并未察觉身后穆南嘉的剧震,他的思绪也被“小七”这个名字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温声道,声音里带着旧日时光的暖意和感慨:
“程隐,别犟了。赶紧的,带小七回家。”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在江岚城,咱们几家的混小子——穆家、程家、沈家,还有那几个……哪个不是把小七捧在心尖尖上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当弹珠玩儿。”
那段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日子,是深藏在他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可后来……”
穆翊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叹息,
“那场祸事之后,小七……杳无音信。我们几个,也被命运推着各奔东西。我奉父命远渡重洋求学,你跟着时予兄投身军旅,在血火里打滚,沈家那小子也早早扛起了偌大家业,在商海沉浮……断了联系,也断了念想。”
他轻轻拍了拍“穆言柒”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而充满希望,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
“如今好了!老天开眼,让小七回来了!听说消息,那几个家伙,怕不是都扔下手头天大的事,正从天南海北、快马加鞭地往江岚城赶呢!就为了能第一时间,见见咱们这位失散多年、好不容易归家的……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世家特有的矜贵与骄傲,目光温柔地落在身侧“妹妹”身上。
然而,他口中的“金枝玉叶”,此刻正低垂着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而真正的金枝玉叶——
槐树下逆光而立的穆南嘉,在听到“金枝玉叶”四个字时,脑海中最后一道禁锢轰然碎裂!
那些模糊的影像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少年含笑的脸庞、雕梁画栋的宅院、还有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被她捉弄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蓝衣少年!
她的脸色在暮色中瞬间褪尽血色,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穆翊珩那番关于“金枝玉叶”和故人归来的温情追忆,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让程隐心头那点违和感滋长得更为猛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不安,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再次不由自主地扫向槐树下那个逆光的身影——
暮色中,那姑娘坐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修竹,周身萦绕着一股与这“怯懦妹妹”截然不同的、无法言喻的气场。
“行了行了,听你的!”
程隐压下心头的异样,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没好气地应道。
他顺手将搭在左臂弯那件价值不菲的英伦格子呢西装外套,以一个自以为潇洒不羁的姿势,猛地往肩后一甩!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浮夸。
可他完全忘了,自己身后、那方石凳上,还坐着那位刚刚被他“搭讪未遂”、此刻正冷眼旁观一切的素衣姑娘——穆南嘉!
“呵,”
一声清冷的、带着明显讥诮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像冰棱碎裂,
“这位……大少爷,您耍帅之前,是不是该先看看身后有没有喘气的活人?”
这声音离得太近,又太突然!
程隐正沉浸在“老子帅炸天”的自我感觉里,被这近在咫尺的嘲讽惊得浑身一激灵!
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狼狈地向前冲了小半步。
他抓着西装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只听“呼啦”一声!
那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苦艾气息的昂贵西装,如同天降幕布,带着一股劲风,精准无比地、兜头盖脸地罩在了穆南嘉的头上!瞬间将她眼前的光线彻底剥夺!
穆南嘉:“!!!”
她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呼吸间瞬间被那股清冽又苦涩的苦艾香气霸道地填满!
这味道……竟与她记忆中那个模糊少年身上残留的气息微妙地重合!
“靠!”
程隐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清被自己“误伤”的人是谁时,俊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惊又怒,
“你……你什么时候坐到我身后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同一个“村姑”面前,接二连三地出尽洋相!
被西装罩住头的穆南嘉还没开口,旁边一直安静看戏的小人儿夏若星,已经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用她那带着软糯童音、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天真地补了一刀:
“漂亮……呃,小哥哥,”
她斟酌了一下对这位好看但好像不太聪明的哥哥的称呼,
“姐姐和我,一直就在这里坐着呀。”
她的小手指了指自己和被西装罩住的穆南嘉,又指了指程隐刚才站的位置,
“是你,自己走过来,站到我们前面的哦。”
那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程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噗——哈哈哈!”
一直憋着看热闹的穆翊珩,此刻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刚才那点世家公子的温文尔雅荡然无存!多少年了!
除了在周时予那个阎王面前,他何曾见过程大少爷如此狼狈、如此吃瘪?
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姑娘手里栽了两次!这乐子,够他回味一年了!
“程副官!”
穆翊珩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您这不仅是‘调戏未遂’,现在还‘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上了?拿衣服罩人家姑娘头?啧,这手段,够别致啊!”
程隐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一张俊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笑得毫无形象的穆翊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穆翊珩!你眼瞎就去治!少在这儿放屁!”
他强忍着把这损友一脚踹飞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转身就想把罩在穆南嘉头上的西装扯下来。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
只见那件西装猛地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从内部精准地抓住,然后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嫌弃,狠狠地、精准地甩回到了程隐的怀里!
布料甚至带起了一阵小小的气流,拍在他胸口。
西装滑落,露出了穆南嘉那张面无表情、却因憋闷和怒气而微微泛红的脸。
她的头发被弄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程隐。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被罩住的不是她。
然后,她抬眼,迎上程隐那双混杂着惊愕、窘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惊艳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声音清晰得如同珠玉落盘:
“这位少爷,依我看,脑子不好的确是该去看看大夫。毕竟记性差只是表象,”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昂贵的行头和那张英俊的脸,
“真正要命的,是容易引发‘阿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这病啊,得趁早治,晚了,怕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话,像一把裹着冰霜的软刀子,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捅在了程隐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