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自报家门,但李缜已经猜了个大概,这少年是个宦官,曾经是牛仙童门下,牛仙童曾经是圣人李隆基的宠宦,时常被派往各地巡视。但他性贪,案发后被李隆基下诏杀死。董延光估计就是走了他的路子,才得官振武军使的。
牛仙童死后,他的党羽自然会遭到清算,没事的也纷纷改换门庭,董延光或许是跟他们关联不深,所以逃过一劫,但宫里的路子,估计也就此断了。
因此,正如少年宦官提示的那样,董延光想要在长安立足,就必须尽早找到肯接纳他的靠山。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靠山,要么是左相李适之一党,要么是右相李林甫一党,或者是东宫太子一党。
“都是深渊啊。”李缜抓着胡饼,喃喃道。
李缜还在沉思,回去后该如何向董延光汇报。那街上,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两个护院装束的男子:“可有叫李缜的?陇右来的。”
“可有陇右李缜?你的朋友惹了事,赶紧跟我们走。”
李缜心一突,赶忙迎出去:“我就是李缜,何事?”
那俩护院见李缜身形高大,英气逼人,而且配着价格不菲的横刀,登时客气了些许:“你的朋友荔非守瑜,叫妓女却没带够钱,跟我们去把账结了吧。”
李缜差点没将刚喝进去的茶水全吐出来:这荔非守瑜,搞得什么鬼?
“烦请引路。”
三人急冲冲地穿过一条条街巷,终于赶在末时尾,来到平康坊。这平康坊离皇城其实仅有一街之隔,而且大部分的面积,都被李林甫宅所占据,剩下的,也是公主府、各州的进奏院、寺庙、道观。仅有临近北门的南、中、北三个曲,是青楼聚居之地。
李缜跟着两人,穿过一栋栋金碧辉煌,脂粉漫天,胡姬婀娜的大楼,最后在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楼前停下脚步,说是小楼,但其实也比寻常坊里的民宅要大多了。如此看来,似乎也不能全怪荔非守瑜。
这迎春楼虽然不及周遭同行气派,但里面却点着许多檀香,装饰也是别致的古雅,木梁都是黑色的粗木,屏风上抄录的,都是《诗经》、《楚辞》中的名句,那绘画,也是极力模仿先秦的风格,更莫论那深衣伶人,和他们正在演奏的编钟、琴、瑟、笙了。
李缜暗叫不好,这迎春楼看着门面不大,但搞不好是走“精致古雅”风格的高级会所呢。荔非守瑜进了去,能不被剥层皮吗?
“妈妈,人带来了。”护院给一女子施了礼,而后便退下了。
李缜看这老鸨,浓妆艳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要不是眼角已有很深的鱼尾纹,牙间的缝隙也很宽了,还真看不出,她早过妙龄了。
“敢问,他欠了多少钱?”李缜对老鸨施礼。
“也不多,这个数。”老鸨竖起三根手指。
“三贯?”李缜略略皱眉,他不缺三贯钱,只是没带在身上。
“哈哈哈哈。如果只是三贯,我又何必把郎君请来呢?”老鸨捂嘴而笑,“三十。”
“三十?”李缜大惊,事关这三贯和三十贯,可不是三块和三十块的区别啊,是三万和三十万!毕竟,此时的米价,一斗三十斤,也不过八九十文,三十贯,可是三万文钱啊……
“我也不讹你,你看看那价目表。”老鸨指了指价目表,李缜却瞪大了眼,事关这价目表旁的标注,可是二等妓,仅次于头牌啊!
“听你的口音,也是外乡人吧?”老鸨习惯性地扭着腰,右手托着雪白的下巴,端量着李缜。
“是。”
“哎呀,好吧。我给你三个选择,一呢,是三十贯钱或等价的红绡,二呢,是将些玉佩啊、银饰啊什么的,当在这,一月之内,凑够了钱,便赎回去,凑不够,这些当物,就归我了。三呢,是留下些墨宝,如果姑娘喜欢,客人买账,便平了。”
“怎么样,没欺负你们外乡人吧?”老鸨一脸幽怨,看样子此前也没被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祸害过。说起来,或许真要感谢这是皇城脚下,达官显贵多,老鸨为了生意,才这么体贴人,要是再它处,估摸着凑不够现钱,是走不了的。
李缜身上,值钱的玩意拢共就两件,一是那块玉佩,二是皇甫惟明赠予他的横刀。横刀显然当不得,因此唯有解下玉佩,递给老鸨。
“此乃传家之物。不知够没够?”
“你跟他,感情挺深啊。”老鸨接过,却并不看,而是打量着李缜,她双眼中,似是有着盈盈秋水,男人看了,心便激荡不已。
李缜避开她的目光:“同过生死。”
“这玉本来值二十贯吧,听你这么说,情谊加五贯。”
老鸨兴许没讹他,毕竟传家玉传家玉,说白了只是对一家人意义非凡罢了,对其他人,则不一定。
“没钱就去凑吧,宽限你一天,再凑不齐,就只好将他扭送官府了。”
李缜苦笑,老鸨够好心了,可他也没地方去凑钱啊!
“给我笔墨吧,兴许这首诗,能值五贯。”
“哦?”老鸨转过身,伸手欲拍李缜的胸膛,但似乎想起,自己不是在招客,而是在要钱,于是便止住了,“我这宣纸笔墨,可是贵得很呢。”
“那我便念出来,你记着就好。”
“不是我小看你,可价值五贯的诗,可是能跟新科进士之作,一决高下的。”
李缜笑了:“那你就听听,值不值五贯吧。”
“念吧。”老鸨目有怒色,所幸有多年的职业修养在,这才没发作。
李缜退后一步,背着双手,堂着堂内的烛光,朗声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念完了,但想象之中的赞赏、惊叫声却没有传来,李缜有些失落,心道那些穿越文竟然是骗人的。
“咚”正想着,胸口却突然挨了老鸨一粉拳。
“叫你写诗,是让人笑的,不是让人哭的!”老鸨用香拍摸着眼眶,“还有,你这五大三粗的模样,念这种诗真是败兴。去去去,带着你的朋友,赶紧滚!”
就这样,李缜糊里糊涂地,被人架了出去,尚未站稳,又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倒,原来是荔非守瑜这厮被人扔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他身上。
“哎,你尽小瞧人!”李缜一手摁着晕乎乎的荔非守瑜,一边对着迎春楼嚷道,但那老鸨却没有跟他对骂,门口迎客的胡姬,也没理他。于是,登时觉得无趣极了。
“队头,我……”
“会字不?”李缜没好气地看着他。
“不会,我看着那笔画少,又在中间……”
“还有脸说!”李缜差点没被他气死,“尽祸害人!”
“队头,往后我跟定你了,你要我上刀山,我也绝无二话!”荔非守瑜自知惹了祸,赶忙表忠心。
可能是出门没看黄历,今天“闯祸”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两人刚回到驿馆,就看见董延光黑着脸送走了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官员。这个官员国字脸,双目间的距离明显大于常人,走路时,每一步,都步距相当,且每走一步,必顿一顿。显得有些刻板。
“你俩可算回来了。大事不妙了啊!”董延光大叫道,在印象中,这还是他首次如此惊慌,“快说说,荐福寺那边怎么说?”
“军使,那边说,牛仙童已经获罪身死,他们不敢收红绡,还说如果我们想在长安待下去,就尽快找一座靠山。如果不能,就尽快离开。”
“哎呀!这算什么啊这是!”董延光气得直跺脚,“今儿我被晾了一天,直到太阳下山才说,要排期。这刚回来,就碰见霍兄弟报信,说岑参在宴会上,被吉温认为受人指使,指斥乘舆,给拿了!”
“指斥乘舆?岑兄初到长安,怎么做得了这种事?”李缜心中大惊,事关荔非守瑜的事,顶多是让他们出了点血,但岑参这事要是做实,只怕是要杀头的!毕竟,罗钳吉网的威名谁人不晓得啊。
“霍兄说,岑参就是作了一首诗,抢了吉温的风头,吉温就开始挑刺,给他拿了!”董延光急得满脸通红,“我听人说,这吉温手段毒辣,落到他手里的人,连自己三岁时的玩伴都能供出来!李郎,赶紧想办法啊!”
“这等奸人,留他……”荔非守瑜气得脸色铁青,一手抓弓,一手就要去拿箭壶。
“疯了吧你!吉温是万年县的县尉,你想害得我们被诛九族吗?”李缜急忙捂住荔非守瑜的嘴,一边去夺他手中的弓。
“要是我的恩主还在,哪会有这么些破事啊!”董延光开始自怨自艾,“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皇甫将军。现在好了,谁都指望不上了。”
李缜听了,脸色微沉,因为他知晓未来的大势!左相李适之一党,马上就要被李林甫给扬了,投靠她们与作死无异。太子一党倒是熬过了李林甫,获得最后的胜利,但太子得以获胜,靠的却是一次次的断尾求生,韦坚案发,他便与韦氏和离,杜有邻案发,他便与杜氏和离。如此看来,即便太子此刻接纳了他们,一旦吉温拿到了岑参的“罪证”,只怕他们也会被太子立刻抛弃。
“军使,我们何不投靠右相?”李缜极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
“右相?”董延光左顾右盼,而后对荔非守瑜道,“去外面盯着,有人靠近,立刻来报。”
“诺。”
“李郎,这吉温便是右相门下,能行吗?”
李缜却不直接回答,因为他需要先核对一件事:“军使,主管考课的兵部员外郎,可姓韦?”
“正是。”董延光点点头,“便是韦坚之弟,韦芝。”
李缜接着问:“陇右节度使,皇甫大夫,可是太子挚友?”
“是啊。”
“韦坚可是太子的大舅子,军使拒绝了皇甫大夫的拉拢,所以被韦芝蓄意报复,又遭吉温栽赃陷害,无奈之下,只好转投右相门下。”
董延光开始时想呵斥李缜,让他闭嘴,但后来却是自己闭上了嘴,直到李缜说完良久,他才再次左顾右盼,而后贴近到李缜嘴边:“说下去。”
“右相本遥领陇右节度,可这职位,现在却落到了皇甫惟明手上。军使在陇右军中,也是威名赫赫,右相如果还想对陇右军保持影响力,只怕是不会让军使被那吉温构陷至死的。”
“李郎,就算你说得对,可那右相的门,又岂是你我能登的啊。”董延光捶着桌案,“每天在右相府门口排队的官员,可是能排到崇仁坊的。”
“右相的门难登,可国舅的门不难登啊。”李缜早已想好对策。
“国舅,哪个国舅啊?”果然,连董延光都没意识到,这长安城中,还有杨国忠这号人存在,当然,现在杨国忠还叫杨钊。
“杨钊,当今贵妃的族兄。”
“哦,原来是他啊。”董延光目露喜色,连连点头。
“军使认得他?”
“当年他扶风县尉任满,回长安述职,结果被晾在外面。于是就在朱雀大街上坐着,天黑也不回去。那时,我还是巡街使,便收留了他一晚上,还赠与了一些盘缠。记得临走的时候,他还对我说‘苟富贵,勿相忘’。当时,我心中还嘲笑他,哪想到,此刻竟真到了求他的时候。”
“军使,明天,我们便可凭借这块木牌,去盛通钱庄取回红绡。”
“事不宜迟,明天取了红绡,便去拜访国舅。”董延光当即下了决定,但随后又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窗外,是血色的残阳,“希望岑参能撑过今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