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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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钊的宅院,在宣义坊,与皇城足足隔着五个坊!按今天的说法,估计是五环开外了。杨宅的外观,与旁侧的民宅无异,仅有一块用黑漆写着“杨宅”的木牌匾,来告诉访客,他们没有敲错门。

“不曾想,当朝国舅,竟是如此朴素。”董延光忍不住道。

门开了,却探出来一个精粉嫩嫩的小脑袋,原来是个女婢。

“二位郎君来我家何事?”

李缜上前一步,施礼道:“有急事欲与杨参军商议,敢问,杨参军在否?”

女婢盈盈一笑:“阿郎彻夜未归,两位,里面请。”

李缜两人跟着她入内,只见杨家不大的院落中,箱担混杂,密麻麻、乱糟糟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娘子,有阿郎的客人。”女婢朝屋里喊道,而后转身朝两人施礼,“二位勿怪,近日事忙,还未来得及收拾。”

“无妨。”董延光终于找准机会说了句话,而后轻轻用手肘捅了捅李缜。

李缜则看着他点了点头,两人来之前便商量好了,由李缜出面谈此事,董延光则在旁边应和,这么做,万一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事情也还有可以转圆的余地。

“妾身裴柔,便是杨钊之妻,不知二位郎君找我家阿郎何事?”

李缜抬头一看,却见一正装妇人,彩裙飘飘,带着阵阵花香而来。这人约三十上下,相貌妩媚,隐有几分风尘之意。

董延光拱着手,压低声音,极力掩盖边将特有的粗野气息:“我叫董延光,这是我的部下李缜。几年前,与国舅在长安相识。近日,听闻国舅来了长安,便略备薄礼,前来拜访。”

“哎呀!二位莫要打趣阿郎了,这长安城中,何人不是皇亲,哪个不是国戚。也就二位高义,还叫他国舅,旁的人,哼,好点儿的叫参军,那没心肝的,都是杨钊,杨钊的叫。”

裴柔左手微抬,挡住双目,右手则拿着香帕,一点点地拭着眼角,那模样,真称得上楚楚动人。

“阿暄,快去拿酒来,最好的酒!”

随着裴柔的话,一个圆脸胖少年抱着一坛酒,“蹬蹬蹬”地跑来,这少年胸口的衣服处,有一块甚是显眼的补丁,令他看起来,比适才那女婢还要寒酸多了。

“没想到,公子竟如此朴素。”董延光忍不住道。

裴柔嗔笑:“还不是那浪荡爹害的。他要装朴素,便连新衣都不给儿子穿。可转过身来,倒是用珠宝包裹着那女婢卫儿,你们知道他图的是什么吗?”

“不知。”两个厮杀汉同时摇头。

裴柔目送秋波,盈盈一笑,便惹得对面两人心如小鹿般乱跳:“他在赌,万一哪个比他官大的,看上了卫儿,便立刻相送,这美人一送,不就有了交情?”

“真是个泼皮无赖,一举一动,都是这般下作~”

“夫人错怪国舅了。国舅此举,都是为了上进。”李缜忽然道。

“李郎?”董延光诧异于李缜的大胆,但他是信任李缜的,所以没有呵斥。

“哈哈哈哈~”裴柔放浪地笑着,她朝李缜眨了眨眼,同时左手将衣襟往腹处一拉,“原来是个与泼皮一般无耻的~”

董延光觉得话题偏得离谱,但又插不上话,只好看看李缜还能整出些什么新花样来。

“多谢夫人夸赞。”李缜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哎~这死皮赖脸的劲,还真与那泼皮有几分相似。”

李缜又是一笑:“俗话说,人以群分。我等与国舅,乃是故交,自然是志同道合的。”

“李郎……”董延光吓得背脊发凉,觉得李缜有点放肆了,但又不敢斥责。毕竟,除了李缜外,他带来长安的部下,都在惹事。而本该替部下们出头的自己,偏又遇上了中年危机……

“好一个‘志同道合’,我看啊,明明是同流合污~”裴柔香帕一扬,但笑得,是更开心了。

“非也,国舅是个体面人,体面人的事,能叫同流合污吗?”李缜一直在笑,因为他知道,只要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情绪便会被自己所感染。

“哈哈哈哈哈~”裴柔放声大笑,“厚!脸皮真厚!”

“多谢夫人夸赞!”李缜一脸严肃地拱手行礼。

“噗”裴柔直接笑喷,“初时,你说是泼皮的故交。我还不信。但现在看来,你呐,更像与那泼皮,是一个妈生出来的。”

李缜知道裴柔出身娼妓,没那么多忌讳,于是又学了一回安禄山,先是沉默,后是震惊,而后“咻”地站起,对着裴柔一揖到底:“啊!多谢嫂子,替缜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兄长!嫂子在上,且受李缜一拜!”

一旁的董延光,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哈哈哈哈哈~”裴柔笑得更是放荡,端坐起来,受了一拜,而后轻轻一拍李缜脑门,“原来我有个这般英俊的小叔子啊!来来来,快与我饮了这半盏清酒~”

李缜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好酒!”

“哈哈哈~”裴柔招过杨暄,“暄儿,快叫小叔~”

“小叔在上,且受大侄子一拜!”小胖子杨暄纳头便拜,神色还颇为欢喜。

这一下,不仅董延光大脑爆了,李缜也有些受不了了,他知道裴柔放浪,杨钊是个无赖,可杨暄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这小叔叫得,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只能说,杨钊的家风,恐怖如斯!

李缜正在找身上有没值钱的物什,送给大侄。

那大老远的地方,便传来一把醉呼呼的男声:“娘子,这是谁家送的红绡啊?”

“泼皮回来了。”裴柔对两人挤挤眼,起身相迎,“你这厮,尽顾着偷欢,小叔到访许久了,才知道回来!”

“小叔?”杨钊似乎被什么绊倒了,咬字越发不清了,“哦~哎……你又个我认了个亲戚,哈哈哈~”

“国舅,我,董延光啊。”董延光刚出正厅,便见杨钊坐在一只大箱子上,喘着气,他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忙拱手道。

“董……董延光?”杨钊念了一遍,登时双目一亮,扑着过来,“哎呀,原来是义兄啊!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啊。”

他热情地握着董延光的双手,弄得后者很不自在:“要不是义兄当年高抬贵手,哪有我的今天,这样,这院落中,看……看上什么……随……随便拿!”

杨钊边说,边一步一晃地走到院中,掀开一只箱子,全是珠宝,又掀开一只,竟是字画:“随便拿!不用问我!”

“不敢不敢。”董延光的腰弯得越发低了,“实不相瞒,今儿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你我兄弟,怎么能说‘求’字呢?”杨钊摇摇晃晃地来到董延光身边,拍着他的肩甲,“坐!娘子,酒!上好的酒!”

“还喝,你都快走不直路了。”裴柔嗔道。

“闭嘴!你……你懂什么,酒!最好的!”

“国舅,不用如此客气。”

杨钊却转身,握着董延光的手:“就凭你这声国舅,便是要的。”

此时,他终于看到了站在董延光身后的李缜:“身材高大,模样俊朗,神采奕奕。人杰!延光兄,好气运!”

“国舅谬赞,在下惶恐。”杨钊超乎常理的热情,让李缜一惊,赶忙弯腰施礼。

“这是我的下属,李缜。”

“知……知道,昨日,他那首《金缕衣》可是害得迎春楼的杨妈妈,哭了一晚上。”杨钊分了一只手来拉着李缜,三人一并进屋,“要我说啊李缜兄弟,你有如此文采,还当什么兵,跟我学学,把那些个老妈妈伺候舒服了,还愁不够吃喝一辈子?”

“你说谁老妈妈!”裴柔不知何时回来了,气得将酒坛往桌子上一砸。

“你……你先出去,等会儿,我……我再给你跪……跪下。”杨钊恼怒地赶走了裴柔。

“不知国舅,因何事操劳了一夜?”李缜抓住没人说话的当口问道。

“有……有个陇右来的。”杨钊打着酒嗝,想用筷子夹鸡肉,但几次都没成功。

李缜便拿了双新筷子,帮他夹了。

“叫岑参!那鸡舌温,偏说他……他受人唆使,指……指斥乘舆。”杨钊似乎想到了什么,端详起李缜两人,“陇右?跟你们没关系吧?”

董延光张口,但却不知道该痛快承认,还是找个借口拖一拖。

“有!”李缜却斩钉截铁,“他是我们的同袍。但一心想中进士,军使好心,便让他参加李郡守的宴会,看看能不能得到赏识。怎知,遭了吉温陷害。”

杨钊没说话,而是看向董延光,他虽然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但李缜明显感觉到,他的气场变了。

“李郎说得没错,我本想助他一臂之力,不曾想却害了他。”

杨钊打量了两人一番,才清了清嗓子道:“当时吧,大家给李齐物献诗贺寿。鸡舌温题了一首,大家伙都心照不宣,准备喝彩,让鸡舌温拿到头名。可这岑参,估计是新来的缘故,在吉温之后,还献诗,而且写得比鸡舌温还好,这能不出事吗?”

“如果我早知道,是万万不会让岑参去的。”董延光一脸懊恼,“国舅,那吉温准备给岑参如何定罪?”

“难说啊。”杨钊摇摇头,双眼眯成一条缝,“这要是在平时,也就罢了。可如今,风云将起啊。”

“国舅!若国舅能救我等一命,往后,定为国舅马首是瞻!”董延光吓得“扑通”在地,连连叩头。

李缜虽然心中不愿,但听了杨钊的话,也知道如今是性命攸关,因此也只好学着董延光的样子来做。

杨钊看着两人,双眼忽地一利,良久才收敛锋芒:“延光,你在皇甫惟明帐下两年,可知道些什么?”

“这?”董延光微微抬头,看向身侧的李缜。

李缜以为他是让自己出去,便对两人拱了拱手道:“国舅、军使,我在门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