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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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官驿,李缜才总算从董延光嘴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今天也是吉温将岑参的“供状”上呈李林甫的日子。杨钊便开口,给董延光争到了一个自辩的机会。吉温哪里肯让这到手的功劳飞了,当即开始罗织,最后甚至一度将杨钊都给圈了进去。

但吉温显然没明白李林甫要的是什么。李林甫猛拍桌案,他斥责吉温造谣生事,掰扯是非,然后问董延光还愿不愿意去陇右效力?话说到这份上,董延光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只得答应。

于是,李林甫便让吉温将岑参交给右金吾卫,再由两方会审。吉温无奈,只得应了。但又开始指桑骂槐,说杨钊自从来了长安,非但什么都不干,还时常给他们这些干活的人添乱。杨钊正欲反驳,李林甫却说,吉温说得对,杨钊也应该做几件事,这样才能让旁人心服口服。杨钊无奈,只好向董延光讨要人手,以免到时候出现自己一个人都使唤不动的尴尬场景。

这个结果,相当于是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各回各家,重整旗鼓,继续争斗。

“这里有五十贯,你们拿着用吧。”董延光将一块盛通钱庄的兑票放在桌案上。

“军使,这……”李缜刚欲拒绝,却被董延光打断了。

“长安哪哪都要钱。金吾卫里虽然有不少捞钱的门道,但千万别以为自己也能走。”董延光看着窗外的夜景,良久才叹道,“因为每一个道道,都是有主的。你们这没亲没故的,要是再没点眼力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军使。”李缜连忙拱手,他知道,董延光最后这句话,便不止五十贯,要知道,多少懵懂后生,就是因为缺了前人的指点,而在糊里糊涂中,丢了性命。

董延光点点头,见李缜愿意听,他便多说了点:“还有一件事,离那九怀远点。往后啊,如果还清了国舅的人情,就安生在金吾卫混一辈子吧,别老想着更大的官,更大的权,那就不是给你我准备的。这巡街使的俸禄,也够你养活一家老小的了。”

“军使肺腑之言,缜必定谨记于心。”李缜由衷道,但心里却快要哭出来了,因为就算他想主动脱离九怀,九怀也是不会放过他啊,毕竟他是真的说不清楚那块玉佩的事。

三天后,董延光正式赴任陇右,李缜等人将他直送到那块刻着“此去安西九千九百里”的巨石前,方才停下。

“不必送了。诸位,保重吧。”董延光在马背上朝三人拱手,而后挥鞭而去,仅留下一个沧桑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李缜真的想跳上马背,跟董延光一并“逃”亡陇右。但他旋即,便开始嘲笑自己,毕竟这一档子的事,又哪里是靠逃,便能逃得了的呢?

“走,哥哥带你们吃酒去。”杨钊直到董延光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才转身对两人道,“这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靠兄弟们相互帮忙了。”

“全听国舅吩咐。”李缜道。

“听国舅的。”荔非守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至今还不知道,这几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杨钊带着两人转了半个时辰,才在一间人声鼎沸的酒肆前坐下,酒肆人多,上菜奇慢,杨钊便趁势让荔非守瑜离席去催。如此一来,酒桌上,便只剩下了他想剩下来的人。

“贤弟啊,你可知道那九怀是何人?”

李缜一愣,心道怎么所有人都在提九怀。

“只知道她是迎春楼的东家。”

“肤浅!”杨钊似乎怒了,轻轻一拍桌案,“她是右监门卫将军吴怀实的养女!供职的鹰坊,可是圣人用来监视长安的耳目。哥哥若不是搭上了虢国夫人,都不知道这事。你怎么就跟她搞到了一块?”

“她只说,是那首《金缕衣》。”李缜被吓得不轻,但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杨钊也是人精,自然看得出李缜有没有撒谎,于是长叹道:“无故献殷勤,必有所图也。不过,你也不要慌,关系关系,都是这么来的。你伺候好她,往后咱哥俩,也就多了一条路。你可知我意?”

“明白。”李缜心中已然了了,杨钊说得很直白,两人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如果一直对对方有用,那就永远不用担心背叛的事。

“国舅,给夫人的诗我暂时只想到这一句。”李缜从怀中取出一块竹简,递给杨钊。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杨钊接过来,对着烛光念了,“妙!贤弟真是个妙人,这句我要了。来,共浮一大白!”

两人搬进了位于安善坊的一间院落,这院落分为东西两边。东院归坊丁,内有一座望火楼,西院则归金吾卫。这西院的屋舍,本都很大,但都是大通铺,在天宝年以前,这一通铺要睡近二十人。

因为那时的金吾兵,都是轮戍,孤身一人。所以通铺便可宿夜。但在府兵制崩溃后,金吾卫也开始招募大量的社会闲散人等,这些人大都是长安、万年本地人,因此不当值的时候,是不会在西院住的。

如此一来,宽敞倒是宽敞多了,可屋舍的破败,却也没人管了。李缜两人报道的时候,就发现这屋舍中满是蛛网、灰尘,有一角甚至连瓦片都不见了,雨天的时候,水就顺着那一角往屋里灌,弄出好大一片青苔。

“没想到,这地儿竟然还不如振武军。”荔非守瑜坐在地板上,囔囔着。

“将就着吧,军使那五十贯,可不够你买房。”

李缜将案几清扫干净,便在上面摆开文房四宝,准备开始写他的故事。

“大哥,你在干什么?”荔非守瑜不知何时改变了对李缜的称呼。

“写故事,如果有人相中,说不定你我兄弟就不用住在这儿了。”李缜倒是没打算骗他,“往后啊,你就安心当差,不三不四的地方少去。只有不惹事,我们才能尽快把岑参救出来。”

“知道了,我除了当差,就回来睡觉,酒都不喝。”

李缜打算写的故事,叫《莺莺传》,首先是它的题材好,寒门书生和大家千金,够吸引眼球,此类的小说后世一抓一大把,所以即便遗忘了原著的情节,也可以“借鉴”他人的来补上。其次便是,这《莺莺传》成书于数十年后,跟现在可谓是同一个时代,与此时的听众间的隔阂,想必也比四大名著要小得多。三来是这《莺莺传》中也没什么敏感事,惹祸上身的几率估计也比四大名著什么的要小得多。

“建兴年间,阳平民张生,少孤贫,好读书,志坚强,性孤傲。凡是不合礼节的事情,就别想打动他。二十三岁了,连娘子的手都没有牵过。别人笑话他是没感情的人,他便说‘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却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欢美丽的女子,却总也没让我碰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凡出众的美女,我未尝不留心,凭这可以知道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

九怀坐在栏杆上,交叉着的双腿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她手中拿着的黄麻纸上所书写的,正是李缜耗时十天,才写成的《莺莺传》上半部分。

李缜站在九怀对面,借着烛光打量着女子,她梳着环鬓,露出的青丝下垂到柳眉处,两颊泛着微微的红晕,那身红衣,在摇曳的烛光中,令她更显姿态艳丽,光彩动人。

九怀耐心地等到李缜脸上的痴色变成窘迫,才慢慢道:“下半部分呢?”

“没……没写。”李缜扭头闪避。

“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比我还扭捏!”

“啊?”李缜再也忍不住,正眼看向她,“你……你何时有空?”

“干嘛?”

李缜双目一闭,拿出直面吐蕃人时的勇气来,一口气道:“我想约你去打马球。”

九怀的反应却远比李缜臆想中的要平静得多:“就我俩?”

“我的后脑,被吐蕃人砸了一下,所以有的事,忘了。兴许这样,能够再想起来。”

“马球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九怀从栏杆上跳下,“蹴鞠或城外跑马,二选一吧。”

九怀的爽快,令李缜颇感意外。

“那就蹴鞠吧。”李缜道,冲着九怀的背影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九怀站住身形,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声。

“店址你选好了?”

“什么?”九怀回头,柳眉微皱。

“这个故事,迎春楼的客人,可不怎么爱听,他们没体会过,不会懂的。”

“跟我出去走走吧。”

在长安城,步行是最为便捷的出行方式,只因此处,人多,马车多,被马队拱卫的马车更多,交通工具体积越大,就越可能被堵住。而且理论上,没有公务的身的人,是不能在城中奔马的。

所以李缜很是疑惑,既然不能纵马,九怀为什么还要带着两匹马出门,但九怀只是说,等阵李缜就知道了。

“突厥马,你可真有钱。”李缜跟马打了多年交道,因而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健马的种名。

“那五陵年少,表面上,都喜好骏马。可实际上,一旦随身的钱不够,便将马匹典当。这两匹马,便是胡国公的后人典当的。”九怀说着,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马鬃毛,那马则轻轻用鼻子拱了拱她的身子。

胡国公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琼,只是他的后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孙子秦景倩之后,便不再见于史册。

李缜正在感伤春秋,耳畔,又响起了九怀的声音:“前面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