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缜都以为,战争便是热血与荣耀。但吐蕃人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让李缜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么的可笑。
整整一天,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吐蕃人的石头,砸碎了锅碗瓢盆,砸塌了屋舍,甚至将一栋两丈高的箭楼,拦腰砸断,箭楼上的唐军,就如折翅的鸟儿一般,惨叫着,重重地砸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但那破碎的眼球仍闪闪发光,分明在说:救我,救我!
一个在地面的唐军见了,想跑去施救,怎知却被火球轰中,刹那间就成了火炬,那惨嚎声,鬼听了也起鸡皮疙瘩。另一个唐军听了,从掩体后举起弩机,三次瞄准了身陷火海的袍泽,但终究还是不忍扣下扳机……
“啊~天杀的!杀了他!杀了他!”岑参忽然暴起,举着筷子往前杀去,似乎那吐蕃赞普,就站在自己面前。
李缜本能地双脚一蹬,从后面扑倒岑参,他身后,杨景晖和吴珍一左一右,各执着他的一条腿,将两人拖回城墙下。
“轰隆”又一个火球落在众人面前炸响,那炽热的气浪,似乎能将人烤焦。
“奶奶的,当初就不该听那王县尉忽悠,什么减税授田!”杨景晖一边帮李缜拍掉身上的灰,一边破口大骂,“还不如去投个大户,当护院得了。”
“好啊,等打完了,哥几个一块去长安。”李缜随口唱到,然后转过头问吴珍,“吴郎也是长征健儿吗?”
吴珍摇摇头:“我是齐州的府兵,开元二十五年戍防河西玉门。怎知,那玉门军使,看中了我们带来的红绡,白天赶我们去给他修馆设,晚上就将我们关在地牢里。想将我们逼死,好吞了这些红绡。”
吴珍说着,眼泪竟然一滴滴地落了下来,他脸上本就满是灰,这一落泪,直接成了花脸:“我打伤了两个看守,逃了出来,只想着一直往东,不能停,不能停,最后晕死在路上。所幸,遇到了董军使。”
又一个火球在众军士面前爆开,烟火四迸,光彩夺目。
“塌了!十三号垛口!”不知谁在大声呼喊,引得众人心头一紧。
“整队!检查军械!”李缜反应快,立刻吼道,而后将一个装着几件衣物的行囊给岑参抱着,“岑兄,待在这,千万别动。”
“呃……呃……”岑参呆滞地点点头,看这样子,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过神来。
杨景晖一直盯着中垒,此刻忽然叫道:“军使让我们去十三号垛,堵住吐蕃人!”
“按我教你们的做!”李缜转身,将目光均匀地分给伙里的每一个军士,“不用怕,我就在你们身边。”说完,李缜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给众人打气,比起狼筅,他的弓箭,才是最令人信服的。
“必胜!”杨景晖带头吼道。
“必胜!”众军士边跑边喊。
不过弹指间的功夫,十人便抢到十三号垛口,这里的城墙本有三丈高,但现在只剩下四五尺高、半丈宽的废墟。五六个唐军刀盾兵全凭一腔血勇挤在缺口那。
李缜刚想叫他们后撤,便听得一阵沉闷的箭矢入肉声,再一看,那些个刀盾兵已经被射成了刺猬,“咚咚咚”地倒在地上。而那废墟外的山沿处,白羽涌动,那是一群身穿黑铁扎甲的吐蕃武士,人人举刀握盾。李缜清晰地看见,最前排中间的一个吐蕃武士,胸甲上还插着两支被折断的箭!
“狼筅,中平势!”
杨景晖和吴珍各执一把狼筅,得令而上,狼筅那茂盛的枝叶,一下子就将本就不宽的缺口死死堵住。
“长枪!”三名长枪手得令,立刻埋伏在杨景晖和吴珍背后,伺机而动。
李缜自己则手脚并用爬上缺口旁的残垣,弯弓搭箭,只听得“咻”的一声,那名胸前已中两箭的吐蕃武士便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吐蕃人的进攻阵型,也为之一滞。
“轰”双方步兵撞成一团,两名吐蕃武士当场被狼筅洞穿,余下的人想趁着这一机会,从旁侧绕过狼筅,再用刀杀伤狼筅兵。怎知却被狼筅的枝丫划得满脸是血。
“端枪!前刺!”李缜喝道,命令简洁明了,“收枪,退!”
伴着几声惨嚎,好些吐蕃武士倒在废墟下。
“进步,再刺!”李缜搭上第二支箭,箭尖直指一名准备从狼筅与地面间的缝隙中滚到杨景晖脚下的吐蕃武士,“收枪,退!”
军士们机械地执行着命令,而那粉红的枪缨也在这一声声怒喝中,渐渐变成赤红色,再慢慢发黑,发暗。然后又被染上新一轮殷红。
“呼~喝!”吼声如雷,似是野狼在嘶嚎。李缜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吐蕃巨汉,打着赤膊,露出肌肉虬扎的胸膛,双手执着一柄巨斧,带着地动山摇之势,扑向那缺口,巨汉身后,是千百名白羽蕃兵。
“弃狼筅,退!”李缜急忙道,同时草草地射出一箭,也不管中没中,就跳下残垣,一把抢过一根放在众人身后的备用狼筅,亲自顶了上去,“三人阵!其余人,刀盾!”
董延光给了李缜十个人,但由于时间太短,李缜根本无法让每一个军士都熟练掌握三才阵的诀窍。因此只好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与杨景晖和吴珍的磨合上,其余人则用弓箭进行辅助。
再说,李缜手执狼筅,在离缺口约半尺处站定,杨景晖则拿着刀盾护在他的左侧。吴珍则手执长枪,藏在李缜身后。其余军士则各执军器,站在第二线。
三才阵刚结成,吐蕃巨汉便冲到了缺口外,而后立刻被杨、田二人先前丢弃的狼筅给拦住了。他先是一瞪李缜三人,而后一招力劈华山,巨斧砍向地上的狼筅,只听得“咔嚓”一声,狼筅主刃折断,前半段的枝丫乱飞,但后半段却仍然坚挺。
巨汉恼怒,又挥一斧。
李缜抓住机会,弓步上前,便是一招闸下势,主刃、枝丫一并戳向巨汉。
巨汉大斧横扫“咔嚓”“咔嚓”,便将狼筅上半部分的枝丫尽数削去,但狼筅的主刃,却是毫发无伤。再加上,李缜也全然不顾这巨斧的威胁,只是一味前刺。巨汉难以招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撕裂声,狼筅的主刃便深深地没入巨汉体内。
那巨汉也是个狠人,将全身力气汇聚于左手,猛地一握,就像铁锁一般,“锁死”了狼筅,同时巨嘴一张,边吐着血沫子边吼着什么。
但巨汉忘了,他只是劈毁了一支狼筅,而这条被清理出来的通道,此刻又被他的躯体堵得严严实实。因此他的战友们虽然想支援,但却被另一支狼筅堵住了去路。有一个吐蕃兵很大胆,双脚一蹬,就想越过狼筅杀入城内。但却被吴珍当空一枪,像串串儿一般,挑在空中。
“快!放箭!”听着这熟悉的男中音,竟然是董延光亲自来支援了!
李缜还没来得及感动,头顶的阳光便被遮了个严严实实,迎面的吐蕃兵当即倒下一片。余下的眼见攻城无望,只好转身逃下山巅。
董延光本以为,这缺口处必定是杀得人仰马翻,血流漂橹,就算李缜等人全员殉国,只怕也是十存一二。但没想到,李缜十人竟是全须全尾俱在,一人不少,再看一眼缺口的废墟,更是惊呆了,因为这缺口处的蕃贼尸首,也不过二十来具,一点也不像恶战之后的模样。
“我本以为,厮杀会很激烈,看这样子,蕃贼又在佯攻?”董延光也不藏着掖着,有话便说。
但他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不对不对,金件腰带上有豹纹,这应该是蕃酋的亲军。”
这时,他注意到了被扔在缺口处的狼筅,这狼筅哪怕放在地上,也有数尺高,而且它茂盛的枝丫,一般人哪怕用跳跃的方式,也很难在不被它伤害到的情况下,越过它。
“李郎,你可立大功了!当任队长!”董延光用力地拍着李缜的肩胛,“没想到,这狼筅竟浑身是宝,拿起来可以杀敌,扔地上也能阻挡敌人。哈哈哈哈!”
“若非军使慧眼,这狼筅也难以面世。”李缜连忙拱手,将功劳相让。
“啊~对对对,我怎么忘了我的慧眼呢,哈哈哈!”董延光很是受用,转过头对岑参道,“以岑兄的笔力,一定能将李郎的勇武多才,我的慧眼,呈现出来吧?哈哈哈哈。”
“缜,多谢将军厚爱。”李缜知道,董延光这是打算将他引荐给更高层的将领了,内心自然是备受鼓舞。
吐蕃人仅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再度发起进攻。没有任何的新奇之处,全是非常古板的抛石轰,步兵冲。步兵冲完抛石轰,抛石轰完,步兵冲。一轮接一轮,无休无止,仿佛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不止是其它唐军,就连抱着改变此战结局的李缜,也开始麻木了,仅是在吐蕃人来的时候,就机械地起身迎战,吐蕃人一退,便懒洋洋地倒在掩体中,既不愿动,也不想思考。至于那什么赏格、前程、长安,更是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