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临危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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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凉风阵阵的日子。

李缜等人在城墙下挤作一团,试图从对方的身体上获得足以御寒的热量,但最后得到的,却是甲衣的冰寒。四步之外,吴珍趴在一只听翁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今晚哪家娘子在守空房啊?”杨景晖随手捡起一块焦黑的碎石,砸向吴珍。

“去去去~”吴珍头也不抬,“别瞎嚷嚷。”

听翁,是古代反地道战的重要手段之一。因为,这石堡城虽然筑在山巅上,但地基确实土、石混杂。当年信安王便是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大方台城地底,从而调动了大量的吐蕃守军,才终于在小方台城取得突破。因此,历任振武军使都十分重视反地道作战。到了董延光这一代,已经沿着城墙布置了三十余个听翁,足可以监听地下的一切动静。

因此,当吴珍脸色突变的时候,李缜便知晓,大事不妙。

“挖壕沟!快!”李缜抓起一把铲子,一下子就铲起一片土,“上报军使!”

此时防御敌人的地道攻城,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朝敌军隧道的方向,挖一条横向的深沟,截断敌军的隧道,而后是在出口放干柴纵火,还是在洞口外守株待兔,逐一扑杀,就看守城方的意愿了。

只是这一次,不知是那听翁有问题,还是吐蕃人均赛亚人,众军才堪堪将坑挖到一人深,丈余宽,壕沟的西北壁,便有土块大块大块地跌落,尘埃未尽,一个大洞赫然出现,火光照进洞口,映衬出一个强壮的黑影,这人离李缜,真就是一尺之遥。

“杀!”

“吼”

双方几乎同时爆喝,李缜一铲子抵住那人,就往洞里推,那人扎起弓步,左手死死地握住铁铲的木柄就要顺势将李缜往壕沟的东南壁抵,右手的短铲则奋力砍向李缜。

这吐蕃兵后面,还有不少人,而且都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能顺利突出,就会被唐军想方设法一一杀死,所以人人出死力推搡着前面的同伴。一时间,李缜只觉得,自己是在跟一群疯牛比力气。

两名唐军握着刀盾跳下坑道,挥刀乱捅,那顶在最前面的吐蕃兵被砍得鲜血乱喷,惨叫不断。但他后面的吐蕃兵,却全然不顾,推搡的力度不减反增。甚至还有人寻着空隙,刺出了短矛。

吴珍也跳下坑道,不过他什么都没拿,只是在李缜背后扎起弓步,死死地顶着他。以免他被吐蕃兵推到。由于吴珍的右腿脚跟已经顶住了坑道的东南壁,因此,尽管他们只有两个人,但吐蕃人一时半刻,也推不动他们。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双方只好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来互骂,并不时用短枪短矛往对方的方向扎几下。不知乱了多久,吐蕃兵似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方法,因为这洞口两侧的土壁,也开始有土块在不断跌落。照这个趋势,不消多久,洞口便可扩大一倍,更多的吐蕃兵将一涌而出,指不定还真能从此杀入城中。

“金汁、热汤!快!”

忙乱中,李缜听见杨景晖在喊着什么,于是灵机一动:“杨景晖!狼筅浇火油,快!”

“什么?”杨景晖一时没反应过来。

“狼筅,点火,给我!”李缜重复了一次。

“好!”

杨景晖刚走,吴珍便支持不住,被压倒在地,李缜也因此被撞翻,被堵在洞口许久的吐蕃人“呜嗷嗷”地叫着,就如同一头头饿极了的猛兽,见人就撕。

所幸,第一批增援的唐军此刻也到了,他们十分勇敢,没有丝毫犹豫,便纵身而下,长枪、短枪、横刀、陌刀,有什么用什么,与吐蕃人扭作一团。

“起!”李缜挨了一名蕃兵两刀,虽然皮甲十分厚实,但仍然感觉背脊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但他已经顾不得疼痛,四肢一用力,抱起吴珍,扔到壕沟外。

“伙长!”杨景晖终于回来了,他握着一支正熊熊燃烧着的狼筅,在壕沟边上跃下。

“好!”李缜右手猛地握着狼筅的长柄,与杨景晖一并发力,冲向洞口,“着!”

一名正欲外冲的吐蕃兵冷不丁地被这熊熊燃烧之物捅了个对穿,且那枝丫上的烈火,还顺势爬上了他的身子,登时惨嚎声,传遍了整座石堡城。

洞口刚堵住,杨景晖便抽出横刀,护在李缜身侧,以便李缜安心用狼筅堵住洞口,防止里面的吐蕃勇士破釜沉舟,直冲火海。

李缜双眼充血,死死盯着眼前那晃动的火海,从清晰可见,到模糊不清。双手就像生根似的,握住狼筅被水打湿的握把部分,只留下一双耳朵,听着周围的风声及金戈之声,那么响亮,那么刺耳……

“蕃贼退了,放轻松。”董延光伸手拍了拍李缜的右臂,“全是血,还不去疗伤。”

“啊~”李缜被他这一激,先是觉得浑身一松,接着双腿立刻软了,整个儿摔坐在地,“退……退了?”

董延光蹲下身子,目光坚定地看着爱将:“抛下好几百尸首,都缩在山脚发抖呢,哈哈哈哈。”

李缜闭上眼,点了点头。

“来,上来看看。”董延光扶起李缜,两人先后登上城墙甬道。

经过多日战火的洗礼,城墙虽依旧坚挺,但也早被熏黑,且布满坑洼,不少的坑洼中,还积着一层散发着阵阵恶臭的,也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污垢。靠着女墙的地方,堆积着不少的灰瓶檑木,甚至是双方的尸体,这些都是抵御蚁附攻城法的利器。

目光沿着蜿蜒的山道,却正好看见,一个没穿盔甲的蕃兵,正在一个士人模样的人男子的带领下,沿着山道,慢慢上前。

“这又是什么阴谋?”李缜下意识地取下背上的弓,有弓在手,他的心才略微安定。

“别急。”董延光见多识广,伸手拦住了李缜,“来讲屁话的。”

“城上面的兄弟,我们是来传话的,没有敌意!”那士人和蕃兵在离城墙上数十步外站定,都举高了双手,表示自己身无寸铁。

“过来,三十步外站了。”董延光将身子缩到城垛后,仅留出半个脑袋观察外面。李缜见了,在弓弦上搭上箭,对准城外那俩人,算是威慑。

“赞普说,你们的援军不会来了,但他敬重如同雄鹰一般的勇士,放下武器出城吧,赞普必定礼送你们回家。”

李缜用余光瞥了眼董延光,差点没惊掉下巴,因为后者正在给弩机装填箭矢!

“拖一拖他们。”董延光道。

李缜眉头一皱,开口道:“瞎扯!昨日,盖嘉运将军烽火传信,我朝八十万大军马上就到,尔等不想被里外夹击,就速速离去。”

蕃兵听完翻译,忽然放声狂笑,良久,才说了句什么。

书生立刻道:“还盖嘉运呢,他已经被你们的圣人免职了。你们被抛……!”

“咻”

书生话音未落,身边的蕃兵已经直挺挺地摔倒在地,胸口上,长箭兀自跳动着。

“宰他!”董延光喝道。

李缜手一松,长箭裂空而出,钉进了书生右眼。

“盖老儿走了才好,他走了我们才能获救!”董延光呸了口,而后才转头问李缜,“这下我们可是将蕃贼得罪死了。”

“蕃贼早将我们得罪死了。”李缜说着,眼眶一红,脑海中也不自觉地浮现出,这些日子里,死在自己面前的袍泽。

“也是,这城不仅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只有守住了它,才能告慰一众弟兄的在天之灵。”

说完,董延光一指山脚:“看见那面豹旗了吗?”

李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立刻就发现了那面插在吐蕃营寨最前方的豹旗。

“看到了。”

“那是铁刃悉诺罗的旗帜,他是一只凶猛的豹子,被赞普称为‘萨’。”董延光边说,左手边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当年郁标川之战,就是他单枪匹马,缠住了王忠嗣王大夫的三十余骑,蕃酋才得以逃生。这么些年下来,死在他手上的弟兄,少说五百。”

“吐蕃人是要总攻了?”李缜看见,吐蕃人的营寨中,有很多鹅车,飞梯,那些聚拢在鹅车下的士卒,甲胄精光曜日,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嗯。等会你就去大方台城吧。”董延光回头望了一眼大方台城中,那虽然经历了多次石轰,但仍旧屹立不倒的七星楼,“一定要守住七星楼,它是整个振武军最高的地方。就算小方台城破,有它在手,甬道一切断,我们就还能撑下去。”

李缜顺着他的话,再一次端详七星楼,这整座赤岭最高的地方,如今这七星楼顶上,坐着一具身披华丽明光铠的尸体,那是振武军的副使钱怀生,他在开战的第十二天,被战死了。尸体也一次次地被吐蕃人的弓箭射成刺猬,但每一次,都会被唐军将上面的箭如数取出,而后再次将尸身扶正,作出仍能指挥作战的模样。

这是董延光的计策,就是为了告诉吐蕃人,唐军是打不死的,以打击吐蕃人的士气,同时尽量拖延,吐蕃人发现石堡城守军兵力,已经捉襟见肘的时间。

“援军肯定在某处和蕃贼交上手了,不然我们撑不了三十九天的。”董延光猛灌一口青稞酒,而后借着酒劲唱道,“

我徂~东山~,

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

他的声音本就富有磁性,何况此刻,也是动了真情,因此一下子就将所有听得见这歌声的人,都感染了。

于是,诸军一起相和:“

我东曰归,

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

……”

李缜惊觉自己眼前竟变得模糊一片,伸手一摸,湿润湿润的,原来自己哭了。是啊,以周公之能,率军东征尚且三年方能胜,更何况如今的朝堂之上,尽是些费仲、尤浑之辈呢。

“校尉都死光了,大方台城就交给你了。”董延光拍了拍李缜的肩胛,“活着,然后跟我一起去长安,过好日子。”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