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人发起了比以往都要凌厉得多的攻势,巨石一块接一块地砸向连接大、小方台城的甬道,一个时辰的功夫,就砸塌了丈许。而后前端装有两丈长宽的厚牛皮盾的鹅车,就伴着那低沉的牛角号音,压向城墙塌下来的缺口。
这种鹅车,有四个轮子,轮子上,是一间一丈许高,四周都蒙着湿漉漉厚牛皮的屋子,供攻城的勇士藏匿。而这屋子之上,有折叠的梯子,待到鹅车抵进城墙,梯子便会立起,供后面的军士攀登。
鹅车之后,跟着一排手执方盾的蕃兵,他们身后,是两排弓箭手,这些弓手的任务,便是压制城墙上的唐军。弓兵身后,是两列扛着长梯的辅兵,再后面,便是手持弯刀滕盾的战兵。这些战兵,将在鹅车取得突破后,迅速通过辅兵架设的长梯登城,以扩大战果。
甬道的缺口处,唐军也是严阵以待。守在第一线的,时两名狼筅兵和四名长枪兵,他们将在缺口处大量杀伤吐蕃兵。如果战局不利,便后退到五步之外,那里稍微宽敞,有两名狼筅兵,四五名刀盾兵负责接应。要是再不利,四名狼筅兵便会抛弃狼筅,以堵塞道路。同时,退入两座方台城。此时,早已守候在箭楼上的唐军弓弩手,便会对那些被狼筅阻滞的吐蕃兵,挨个点名。
七星楼上,全副披挂的李缜正双手握拳,俯视着二十步外的战场。战况远比他想象的要激烈。吐蕃兵就像红了眼的斗牛,永远都不会管自己背上有几道剑伤,只知道用自己的牛角,去捅面前的斗牛士,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的血液流干,或是如愿以偿。
所幸,这狼筅也比李缜想象的要厉害,尤其是在集思广益后,更是被玩出了花。不仅有寻常的掩护长枪进攻,扔地上迟滞吐蕃人。还有的猛人,捡起了李缜的故智,用沾满油的布条,缠在狼筅上,再点燃布条,就像舞着一棵火树,谁要是沾了点边,轻则毁容,重则烈火焚身。
别说要直面这“怪物”的吐蕃人。站在远方的李缜看了,都不由得一颤。
缺口处的交战扔在继续,吐蕃人的鹅车,便抵近了大方台城。因为在过去的数十天中,他们发现,大方台城虽然地势更险峻,但守军更少,而且没什么如床弩、抛石机一类的重型器械。相对而言,从这里更容易取得突破。
唐军则准备了金汁,来迎接这些吐蕃人,金汁一泼,便听见瘆人的惨嚎声和粗暴的谩骂声。听得出,城下的蕃兵被金汁浇得好惨。除了金汁,唐军还准备了火油。
这些火油用二十升的坛子装着,通过滑轮组送上城头,再由守军从城上伴随着火把扔下,这扔一坛,就是一条火龙,十坛就是一片火海,火海流到哪,哪就是一阵惨嚎。
李缜还将所有的弓弩手都集中到七星楼上,利用高低差,专门对鹅车后的吐蕃弓兵实行压制。他自己也不时用三石弓,对那些盔上插着两根以上羽毛的吐蕃军官,进行精确打击。这是后世的战法,且有理论和实践的支撑:军官是军队的大脑,打掉军官,便可瘫痪一支军队,进而直接瓦解一次进攻。
但今天的吐蕃人,比以后都要顽强,一个蕃兵倒下了,他的袍泽便踏着他的尸体继续上;一个军官死了,立刻有另一个顶上。倒了后来,甚至整队人众,都没有盔上插着两根白羽的了,却还是死战不退。李缜甚至怀疑,是不是蕃将也学聪明了,把头盔上的白羽拔了,装嫩以隐藏身份。
“校尉,好消息!蕃贼跑了!跑了!”杨景晖风风火火地从楼下窜上来。
李缜回头,却只看见一个,浑身黑紫,甲胄的缝隙中,塞满了不可名状之物的半人鬼。
看见他这样子,李缜想了半天,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别乱喊,我只是个队头。”
“哈哈哈,我不管,反正在我们兄弟几个,是认定你了!”杨景晖很是替自己当初的豪赌而感到得意,毕竟李缜两个月不到,就已经连升五六级!照这个速度下去,简直是要成为高仙芝第二,二十余岁便登台拜将啊!
李缜没有多说,而是转身眺望山下:“看到了吗?‘铁刃悉诺罗’的旗帜。他忍了一上午,下午应该是要上阵了。”
杨景晖来到李缜身边,但表情却很是不屑:“蕃贼称他为豹子。虽然比金雕厉害些,但有兄弟们相帮,捏死他,还不是手到擒来啊。”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杨郎,往后有什么打算吗?”
战火总是使人崩溃,因此要想活下去,就得有些美好的畅想,来调剂一下。
“多了,想回家买个田庄,娶个媳妇。又想开个酒店,天天有酒喝。”杨景晖数着手指头,“还想混个官,什么县尉、司兵参军什么的,一天一个样。”
“这些应该不难,这次兄弟们账上,都不缺贼头。”
“是啊,打完这仗,我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家了。”吴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李缜记得,按照《新唐书》的记载,以小击多,曰上阵,上阵上获,授勋五转,中获授四转,即是从五品的骑都尉和正六品的骁骑尉。就石堡城这条件,吐蕃那绵延万里的营帐,还有不作为的盖嘉运,只要他们能活着回去,不是上阵上获都很难。
而有了这个勋级,再加上他们还如此年轻,混个低品级的县尉,应该真不是难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个下午,吐蕃人都没有发起进攻。
李缜知道,他们是准备夜袭了。这甚至不需要刻意去猜,毕竟古书上全是例子。之所以还有人能成功,无非就是出其不意及守城方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于是,李缜命人将火油泼到城墙外,再放火点燃,相当于在城墙外构筑了一条火河,既能拓展己方的视野,还可以迟滞吐蕃人的脚步。至于连接两座方台城的甬道,也被浇上了火油。以免蕃兵在攻陷某座方台后,能立刻顺着甬道,将另一座方台也攻陷。
为了填补白天的血战,造成的战兵减员,李缜忍痛将一半的弓兵调到了前线,如此一来,他身边,便只剩下四名弓弩手,其中三人用弩,唯一用弓的那个,是个羌人。李缜记得这个羌人,在白天的交锋中,他共发六十余箭,每箭必中。
“兄弟叫啥名?”李缜递给羌人一个酒壶。
“荔非守瑜。”羌人接过酒壶,边灌边道,“我知道队头的神箭,能把金雕射下来。适才见了,更是佩服不已。”
李缜一听,也乐了:“我不过放了十余箭,兄弟何谈敬佩?”
“我不过是随便逮个人射而已。可队头的每一箭,必能带走一个贼将,贼人也因此受到阻滞。如此看来,队头比我等强多了。”
李缜心中一惊,同时对荔非守瑜心生三分敬意,不愧是后来能在历史上留下英明的将军,竟然能光靠观察,便摸透了自己的动机,同时分析出利弊。
“荔非兄弟果然不简单。待见到军使,我必定举荐荔非兄弟!”
“如此,多谢队头了。”
话音未落,响箭便再次升空。吐蕃人果然趁着夜色,摸到离那火河很近的地方,而后一并举火,再将一筐筐的湿泥土,抛向火河,不一会儿,就将火河截成几段,而后鹅车、飞梯依次而上。
唐军也尽数押上城头、狼筅、长枪、刀盾,双方就在那一丈宽的甬道上,你来我往,直杀得天翻地覆。李缜几次举起弓箭,但都没能射出一箭,因为双方的军士几乎是胸靠背,一箭过去,就是一串儿。
“缺口!”楼顶的瞭望兵忽然大吼道。
“火箭!”李缜目光未转,命令已出。
荔非守瑜听了,立刻将箭尖伸入火盘,这种箭的箭头缠着油布,一点即着。只听得弓弦一响,那缺口所在的城墙甬道,便是一片火海,好几个黑影在火光中乱舞乱叫。
“西南,敌袭!”塔顶,忽然传来一把惊恐的声音。
李缜大惊,事关这石堡城是三面环山,除了有山道的西北面外,其余地方都是悬崖峭壁,而且还修有一丈多高的,没有甬道的城墙。吐蕃人是怎么爬上来的?
所幸李缜后世也见过大场面,当即冷静下来,指挥吴珍带着仅剩的预备队扑向西南面。同时让荔非守瑜用火箭点燃了一坛放在南面城墙边的火油。这些火油,是李缜接管大方台城后,才令人沿着城墙,以十五步为间隙放置的。为的就是防止吐蕃人从山下“飞”上来。不曾想,吐蕃人竟真的做到了。
伴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李缜隐约看见,来袭的吐蕃人约八九个,为首的一人,比旁人起码高了两个头,身披厚实的扎甲,双手各执一把弯刀。
吴珍拿着狼筅冲上去,却被他身子一侧,躲过狼筅主刃,左手弯刀顺势劈下,竟是连主刃带分枝,砍下尺许长的一段,同时他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向上一挑,便将趁势杀来的长枪挑飞。
吴珍刚欲逼近,蕃将却后退一步,一名手持藤盾的蕃兵便冲了上来,用方盾死死地抵住狼筅。另一名蕃兵则采取跳荡之法,从长枪、狼筅下侧的空档处滚入,就要对吴珍等人的脚步动手。
所幸在危急关头,李缜放出一箭,正中那蕃兵的肩胛。这才给了吴珍几人反应的时间。
此时,几名蕃兵已经抢占两翼,准备对吴珍三人进行包抄。
荔非守瑜赶忙放箭,将其中一人射倒,这才给吴珍等人挣来一个逃命的机会。
吴珍等人正想趁机后撤,耳边却传来一声惨叫,原来蕃将趁着他们慌乱后撤的功夫,竟滚到了他们脚下,只一刀便砍断了枪兵的左腿。
“去死!”吴珍勃然大怒,猛地转身,半截狼筅直捅蕃将,他是刺中了的,但已经没了主刃的狼筅,却不能穿透蕃将的铁甲,反被蕃将趁势抓住了筅身。蕃将力大无比,猛地一拽,竟拽得吴珍站立不稳,向前扑倒。
一名蕃兵弯刀一横,挡在吴珍前进的方向上,只听得“嘶”的一声,吴珍双眼充血,身子“扑通”地跪倒在地,头颅则晚了一霎,才“咚”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