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暗,苏砚跪在司籍局正厅中央,玄色裙裾拖在地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湿痕。
罪臣苏承之女苏砚,性行端谨,着补司籍局典簿之缺。钦此。
宣旨的黄门太监甩了甩拂尘,尖细的声音撞在雕花木梁上。
苏砚额头触地,指节在青石板上掐出白印——这道圣旨来得突然,却又不意外。
三日前她在城郊破庙替老妇人誊抄地契时,那妇人递来的茶盏底压着半枚玄玉,正是隐卫传信的标记。
苏典簿请起。
黄门太监的手伸到她面前,指甲套上的红珊瑚晃得人眼花。
苏砚垂眸起身,余光扫过左侧案几后两道人影:穿月白衫子的是司籍局主簿赵衡,正捏着茶盏抿唇;穿藕荷褙子的柳娘子端着茶盘,袖口绣的并蒂莲被手指攥得变了形。
新官上任,总得敬杯茶。柳娘子笑着上前,茶盏托在掌心,苏典簿尝尝这碧螺春,是江南新进的。
茶雾漫上来,苏砚却在雾气里瞥见茶盏边沿闪着冷光——碎瓷片嵌在釉色里,角度正好对着虎口。
她垂眸踉跄半步,茶盏啪地落在她脚边,碎瓷混着茶汤溅在裙角。
哎呀,我手滑了。柳娘子慌忙蹲身收拾,抬头时眼尾微挑,苏典簿可要当心,这司籍局的地,不比流放地好走。
赵衡突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身后的木柜:柳娘子说的是,司籍局最重规矩。
苏典簿既来了,便把东库房的旧账理一理吧——三年前的田赋档、五年前的罪臣录,都堆着没动呢。他指尖点着案上的铜漏,三日后早朝,我要见分册归档的账册。
苏砚垂眸应是,目光扫过赵衡推过来的卷宗。
最上面一本的封皮泛着暗黄,边缘却有半道新鲜的墨迹,与底下几本的陈色截然不同。
她捏着卷角翻了两页,果然在庆元二十三年秋税那页右下角,看到个极小的墨点——与她父亲当年教她辨认的重查暗记如出一辙。
苏典簿可是嫌少?赵衡的声音陡然冷了,当年令尊在司籍局,最会理这种乱账。
苏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二十年前父亲被押往刑部的场景突然涌上来:她攥着父亲的衣角,看他腰间的司籍局首座玉牌被扯下,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砚儿,记着,卷宗不会说谎。父亲最后说的话撞在耳边,她抬眼时已换上温驯笑意:赵主簿交代的,我自当尽力。
东库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混着纸页的陈香扑面而来。
苏砚举着油灯往梁上照,虫蛀的木架层层叠叠,最下层堆着赵衡说的旧账——整整百卷,封皮上的灰尘厚得能写字。
她跪坐在草席上,取了最上面一本,就着灯芯翻页。
第一卷是庆元二十一年的田赋账,第二卷是同年的盐税录,第三卷......她突然顿住——第三卷的封皮写着庆元二十一年冬赈,可内页记的却是庆元十九年春的河工支出。
墨迹有深有浅,分明是拆了旧卷重新装订的。
更蹊跷的是,当她将百卷账目逐页默记时,发现庆元二十三年的田赋支出比户部存档多了三万石。这三万石去哪儿了?她对着跳动的灯花呢喃,指尖划过账册边缘——那里有被撕去半页的毛边,碎纸片混在霉灰里,隐约能看见赵......粮两个字。
寅时三刻,库房的窗棂透进鱼肚白。
苏砚揉了揉发酸的眼眶,起身去搬最后一摞账册。
木架最里侧的阴影里,一本蓝布封皮的旧账滑出来,封皮上的霉菌呈青灰色,显然被水浸过。
她擦去霉斑,内页歪歪扭扭记着:庆元十八年四月,赵......领赈灾粮五千石,未立券。
苏典簿倒是勤勉。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灯芯一跳。
赵衡站在库房门口,月白衫子上沾着星点墨迹,手里端着茶盏,这残页是二十年前的废卷,早该烧了的。
苏砚转身时已将残页塞进袖中,垂眸道:是我多事了。
多事?赵衡冷笑,步幅极大地走近,袖口的墨香裹着松烟味扑面而来,令尊当年也是爱多事,才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苏典簿该学学规矩——有些账,理不清便罢了。
他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与木案相撞的脆响里,苏砚盯着他袖口那片新染的墨渍。
松烟墨是司籍局专供,只有掌印的主簿才有资格用。
而他方才站的位置,正对着她藏残页的木架。
赵主簿教训得是。她弯腰收拾账册,发顶的银簪晃了晃,只是这旧账理完,我总得去茶水间谢柳娘子昨日的茶。
她那碧螺春,我到底没喝上。
赵衡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账册掀得哗哗响。
苏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外,这才摸出袖中残页——被撕去的那半页边缘,有个极浅的指痕,像是被指甲用力掐过的。
窗外的麻雀开始扑棱翅膀,苏砚将所有默记的账目在脑中过了一遍。
庆元十八年赵姓官员挪用赈灾粮,庆元二十三年田赋平白多了三万石,赵衡袖口的松烟墨,柳娘子茶盏里的碎瓷......这些碎片在她眼前拼成一张网,网心是二十年前父亲被指私改罪录的卷宗。
她理了理裙角起身,将最后一本账册放回木架。
东库房的阳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她腰间新挂的司籍局典簿银牌上,镀了层淡金色的光。
茶水间的铜壶正在咕嘟冒热气。
苏砚捧着自己带的粗陶茶盏走进去时,柳娘子正背对着门擦茶盘。
她故意放轻脚步,听着柳娘子在转身时倒抽的那口气。
柳姐姐早。她笑着举起茶盏,昨日茶没喝成,今日我带了野菊花,姐姐可要尝尝?
柳娘子的手指在茶盘上蜷了蜷,藕荷褙子的袖口滑下寸许——那里有道新鲜的红痕,像是被碎瓷片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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