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残页藏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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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砚将野菊花在茶盏里拨了拨,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柳娘子袖口那道红痕。

她记得昨日午后茶水间传来瓷器碎裂声,柳娘子当时说手滑碰翻了茶盘,可碎瓷扎出的血痕该是细而深的,眼前这道却像是被指甲狠掐出来的——像极了她方才藏残页时,木架边缘那道浅淡的指痕。

柳姐姐可还记得庆元十八年?她舀了勺热水冲茶,野菊在沸水中舒展,那年江南大旱,我随母亲在流放地,听老人们说,户部拨了五千石赈灾粮,可到了县里...

柳娘子手里的茶盘当啷一声砸在案上。

苏砚抬眼,正撞进对方骤白的脸——那是被雷劈中老槐树般的惨白,连鬓角的珍珠簪都跟着发颤。

苏典簿怎的提这些旧年烂账?柳娘子的手指抠进茶盘边缘,骨节泛着青,我、我不过是个管茶水的,哪里懂什么户部......

原是我多嘴了。苏砚端起茶盏轻抿,舌尖漫开清苦的菊香,昨日赵主簿说有些账理不清便罢了,我原该记着的。

话音未落,东库房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长史的枣红官靴先撞入茶水间,他手里攥着一卷文书,额角挂着薄汗:苏典簿,你昨日领的庆元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税粮账册,理得如何了?

苏砚放下茶盏,袖中残页的边角硌着腕骨。

她跟着王长史往库房走,余光瞥见柳娘子扶着茶案缓缓蹲下,藕荷褙子在地上铺成一片慌乱的云。

东库房的阳光正亮。

王长史将文书啪地拍在案上:局里要核近年税赋出入,你且说说,这三年的粮米进出可对得上?

苏砚垂眸,指尖抚过案上积灰的账册。

庆元二十三年春:入粮五万石,出粮三万石;同年秋:入粮四万石,出粮二万石......这些数字在她脑中翻涌,像被线穿起的算盘珠。

二十三年五月,她抬头时目光清亮,户部记支出赈灾粮一万石,可仓储记录里,当月只拨出九千七百六十三石。

差额二百三十七石,按当时粮价折银,该是二百三十七两。

库房里静得能听见麻雀啄窗的声音。

王长史的眉毛跳了跳,赵衡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月白衫子上的墨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苏典簿好记性,可这差额许是文书错漏,岂能用银差二字断定?

错漏?苏砚走到木架前,抽出一本边缘泛旧的《仓廪验收录》,二十三年五月十五的验收单写着新收早稻,水分足,可当日是立秋前三日。她翻开账册,指腹划过墨迹,立秋后稻米水分降低,验收时要扣三成湿重;立秋前收的,只扣一成。

这张单子若真是五月十五的,该写湿重扣一成,可上面写的是扣三成——她抬眼看向赵衡,分明是照着立秋后的日子伪造的。

赵衡的喉结动了动,袖中手指攥成拳。

王长史凑过去看,惊得退后半步:这......这确实对不上节气!

许是小吏笔误。赵衡的声音发紧,苏典簿揪着陈年旧账不放,莫不是......

自然要揪。苏砚将验收单轻轻放回木架,司籍局掌的就是天下文牍,若连笔误都查不出,如何对得住典簿二字?

她话音刚落,赵衡的茶盏突然咔地裂了道细纹——他方才重重搁在案上的那盏茶,不知何时被碰倒,茶水正顺着案角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个浅滩。

午后的日头偏了西。

苏砚等王长史带着人离开,才又折回库房。

霉味最重的角落,那排最下层的木架在她推的时候动了动——果然有夹层。

她屏住呼吸,指尖探进缝隙,摸出本裹着油布的账本,掀开第一页,松烟墨的香气扑面而来——和赵衡袖口的墨香一模一样。

庆元十八年四月,赵承业领赈灾粮五千石,未立券......苏砚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字迹,这正是残页缺失的后半段。

赵承业是赵衡的祖父,当年官居户部侍郎。

原来二十年前父亲被指私改罪录,竟是因为发现了赵家贪没赈灾粮的证据!

窗外的云越堆越厚,风卷着槐叶拍打窗纸。

苏砚刚要将账本收进怀里,炸雷般的雨声突然砸下来。

她抬头时,一道黑影从窗前掠过,快得像只夜枭。

谁?她喝问着冲过去,可等推开窗,只看见雨幕里晃动的树影。

转身时,木架传来刺啦一声——夹层被利器划开,账本的关键页正从裂缝里往下掉!

苏砚扑过去接住,却只抓住半页纸。

剩下的部分不翼而飞,只在夹层里卡着半枚银簪头,簪尾刻着朵极小的海棠,染着半干的血。

暴雨敲得瓦当咚咚响。

苏砚攥着半页纸和银簪头,听着雨水顺着屋檐成串往下落。

她知道,这夜的雨不会白下——就像赵衡袖口的墨渍,柳娘子腕上的红痕,还有那枚带血的银簪,都在等着天亮。

后半夜,雨停了。

苏砚将半本账本藏在枕下,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她翻身看向窗棂,月光透过湿淋淋的窗纸,在墙上投下个晃动的影子——像极了赵衡腰间那枚刻着赵字的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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