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籍局的晨钟刚响第三下,苏砚就踩着青石板进了值房。
昨夜收在枕下的半本账本被她用薄竹纸誊了三遍,墨迹还带着松烟的清苦。
她将抄本叠成三寸见方,压在腰间的银鱼符下——这是司籍局典簿的凭证,也是她此刻最稳妥的藏物处。
苏典簿来得早。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指尖微顿。
赵衡站在廊下,月白官服被晨雾洇得发暗,腰间赵字玉牌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他手里攥着一卷封泥未干的文书,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苏砚转身时已挂起温驯笑意:赵典簿今日也早。
早?赵衡突然提高声音,靴底碾过满地槐叶,昨夜有人私闯库房,撬了锁、翻了架,连守夜的老周都被迷香放倒——苏典簿该不会说,这与你无关?
值房里陆续进来的典簿们脚步一顿。
苏砚扫过众人,见王长史正扒着门框往这边瞧,眼底有探究,也有几分看戏的意味。
私闯库房?她垂眸理了理衣袖,赵典簿可查过库房锁头?
我昨日验收时见那锁锈得厉害,稍一用力便开——倒是守夜的老周,我前日还见他在廊下打酒嗝,迷香?
怕不是酒喝多了睡死了。
你!赵衡的脸涨成猪肝色,突然拍案,你昨日故意挑我错处,就是为了今夜动手!
你当司籍局是你家后院?
赵典簿急什么?苏砚从袖中抽出抄本,我昨夜确实去了库房——为的是找这个。
纸页展开时,王长史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庆元十八年四月,赵承业领赈灾粮五千石,未立券......这不是前日那残页的后半段?
正是。苏砚指尖点过未立券三字,赵典簿说这是陈年旧账,可司籍局的账册讲究环环相扣——我查了庆元十八年五月的漕运记录,京杭运河那月多走了三艘官船;又查了同年七月的河工账,本该拨给黄河堤坝的三千石粮,记成了民捐。
她抬眼看向赵衡:赵侍郎当年没立券,却在别处漏了马脚。
我把这些串起来,倒比原账本还全。
王长史的手开始发抖。
他翻出司籍局存档的原始卷宗,对比片刻后突然拍桌:苏典簿这抄本,比原卷多了三笔!
赵承业领粮那日,同去的还有沧州知州陈茂,他在自家日记里提过赵公取粮,船过泗水——这陈茂的日记,原卷里竟没录!
不可能!赵衡踉跄两步,撞翻了案头的茶盏,原卷......原卷分明被虫蛀了!
虫蛀?苏砚冷笑,虫蛀会只蛀赵承业那几页?
会蛀得这么整齐,连陈茂的名字都不剩?她举起那半枚带血的银簪头,昨夜有人急着毁证据,连簪子都断在夹层里——赵典簿,这簪子尾的海棠花,倒像极了柳娘子腕上那支。
柳娘子?人群里有人低呼。
柳娘子是赵衡的续弦,前日苏砚去赵府送新档时,见她腕间有红痕,说是被银簪硌的。
赵衡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你查这些,不过是为你爹翻案!
当年苏承私改罪录,证据确凿——
苏承为何私改罪录?苏砚打断他,因为他查到庆元十八年的赈灾粮少了五千石,查到那粮本该救的是黄河决堤的百姓,却进了赵侍郎的私仓!
当年黄河两岸饿死的百姓,棺木能从沧州排到京城——我爹要改的,是被你们捂住的血账!
值房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赵衡的玉牌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苏砚瞥见廊柱后有片阴影动了动。
是个穿青灰色短打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腰间暗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极了禁军隐卫的影字徽。
昨夜窗前掠过的黑影,此刻竟出现在司籍局?
赵典簿,跟我们走。司正带着大理寺的人破门而入,有人状告你销毁罪录、贪墨赈灾粮。
赵衡被架出去时,撞翻了苏砚脚边的炭盆。
火星溅在那半枚银簪上,映得血痕更艳。
苏砚将银簪收进袖中,突然想起父亲临刑前的话:阿砚,朝堂之上,真正的账本从不在明处。
日头爬过飞檐时,苏砚踩着满地碎光回了家。
阿砚。母亲倚在廊下,帕子掩着唇,指节白得像玉,周大夫来过,留了张方子...
她递来的纸页上,雪胆参三个字被墨晕染开,像滴未干的血。
苏砚接过时触到母亲的手,烫得惊人——比昨夜暴雨里的惊雷还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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