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冥府风华
第一世·崔醒柏珠箔飘灯
惠州春未落，暑热已相逼，被贬离京已经三年的崔醒柏还是没能熟悉这湿瘴交腾的南地。县廨里，已被痨病折磨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崔家十七郎捞起掉落在地的《惠州志》，苦笑道：”真是自作孽……咳不可活……咳”话音未落，已呛咳出声，青年人形容枯槁，长发半白，谁能想到他五年前及第登科时，也曾红袍白马踏尽长安花。
三月初九，花开正盛，青年人已在祠堂外跪了一个时辰，梨花落了满身，一身青衣仿佛染雪。
”你竟真辞了官，我崔家累世清贵，荫补的官再小，也是祖宗的脸面！”族老崔岩淮的拐杖重重杵地，青年人却不为所动，后来干脆站了起来：”崔家上回出宰相已经是曾祖时了，何况这劳什子官我做了一年零三个月，每天除了征税就是征税，逼得百姓卖儿卖女。清贵，见鬼去吧！”崔醒柏人如其名，站起来仿佛一株俏直的柏树，”我要进京，七伯给我拿钱。”
崔岩淮气急：”你……你有本事就别拿崔家的钱。”
”你不给我就去和我三舅要，就让那商贾俗流的钱脏了你博陵崔家子的手。”崔醒柏可不惯着他，自魏晋以来三百年，门阀世家自认高人一等，但是自离乱之后，时局动荡，公卿的脖子真砍下去也不比庶人的硬，但南北通商挣得黄金可比什么都强。
”你真以为那长安是什么好去处？”崔岩淮叹出一口浊气，”崔十七郎辞恩赴考，牛李两党容你于何处？”
”去贼易，去朋党难啊。”重科举取士的牛党魁首虽然被贬，但新皇起用的李文饶素有贤名。心中尚有一番经世治国之愿，就算只做些微末小事也比在这强。崔十七将赤色长剑系好，终还是离开了定州老家。他
看着儿子的车马远去，狄氏擦了擦眼泪，转头与崔七说道：”崔郑两家毕竟有联姻在先，也请七伯修书一封，给郑司空，请他见怜崔珏一脉。”她的丈夫早亡，主支早就觉得他们累赘，如此托付也不一定能进郑家大门，所以在儿子临走前狄氏悄悄将狄家私印塞给了儿子。”此去长安，若是别的都走不通了，就去找你舅父。”崔醒柏现在正摩挲着那小小的铜印，太原狄氏虽也是望族，但是母亲偏偏与庶出的三弟关系最好，而他这位舅父干的是他们这些世家最瞧不上的行当，不过他倒是有河北道最好的马。
策马过潼关时，远望山道已被枫叶染成血红，青年勒马长吟：”霜风就染千山媚，素辉零落远客悲。欲问龙庭征战事，北雁难归旧城陲。”
”郎君，你还是留着你的文采到贡院再用吧。”纤纤玉手轻撩起绯红幂篱，露出一张娇俏粉面来，崔醒柏回过头来，笑着把夫人扶进马车：”明真，暮气寒凉，你身子本来就弱，别着了风寒。”
”没事，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也不时时想吐了，而且‘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的潼关胜景在前，如何能不下马一观呢。”狄明真笑着看向丈夫，她本是活泼的性子，这连月赶路又兼孕期辛苦，属实有些吃不消。
崔醒柏意气风发的说道：”是啊，到潼关了，到长安了。”
唐武宗会昌元年三月，崔醒柏以进士科甲第通过科举，历吏部铨选，初授秘书省正字，会昌三年擢为大理评事，始参于案件审理。
他参与的第一个要案是云州刺史王鹤贪污漕银一案，长安雨夜，烛火摇曳中漕船龙骨夹层暗藏贿赂与仓廪空虚的赈灾文书形成刺目对照。当他看到”饥民易子而食”的证词时，猛然拍案而起，震得笔架上狼毫齐颤：”豺狼冠缨，竟噬民膏至此！”
次日大理寺正堂，这位本就书生意气的的世家公子，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将书稿掷于地面：”大理寺要以失察定谳？我倒要问问，哪家失察能失出五万雪花银的！”
少卿却也未生气，挥挥手让大理丞周侃把这个年轻人带出大堂。周侃道：“查，我也想查，但人家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崔醒柏愤愤不平：“李相所言‘赃满千钱即处极刑’，现就我们查实的也足可砍他百遍头了。”
“证据，昨日涉案的三个证人就已经死在了回京路上，你是崔家十七郎，可敌的过庆义军的刀吗？”周侃摇头叹道，“如今能以失查结案就不错了，至少能将王鹤调离云州，能让赈灾一事推进下去。”
“崔公子，也算功德无量了。”周侃讥讽一句，世家子大致分两类，一类是酒囊饭袋，另一类便是像这位一般清正孤洁，自认为霁月光风，但实际上象牙塔里绣花罢了。
崔醒柏踩着暮色回到崔府时，檐角铜铃正被寒风吹得叮咚作响。他望着廊下挂着的两盏素纱宫灯——那是年前明真怀着身孕时亲手糊的，竹篾骨架早被虫蛀得斑驳，却始终舍不得换下。门扉吱呀推开，药香混着安和香扑面而来，明真半倚在窗边榻上，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着迎接丈夫：‘’今日又去大理寺了，案子结了吗？‘’她将绣绷藏进软枕后，笑着问道。崔醒柏摇摇头：“算是结了吧。”他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这春回堂的药吃了有半年了，你的病还不见好。六叔说珂珲堂的明大夫长于调理阴虚之病，明日我休沐便去请他来看看。”
明真点点头，抬腕为丈夫拂去沾衣的叶屑：“快到中秋节了吧，我想去广运潭泛舟，还去吃芦老头家的羊肉汤饼。”
“好，都依你。”五更天时，明真昏沉睡去，手中还攥着半枚平安扣。崔醒柏的书案上摊着未写完的《刑律疏议》，墨迹被漏窗渗进的雪水晕成团团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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