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在脚下汩汩流淌，流楹握紧袖中银锁。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打湿面纱，血腥气混着腐草味直冲鼻腔——这是她阔别多年的绎血堂总坛。
“堂主有令，离字部不得擅归。“阴影中闪出两道鬼面，弯刀交叉拦住去路。
流楹冷笑，腕间冰晶玉坠在黑暗中泛起幽蓝：“让开。“
鬼面人瞳孔骤缩，慌忙收刀跪地。流楹踏着青苔疾行，记忆在潮湿的甬道中复苏。十四岁那年，她就是在这里接过淬毒的银锁，从此成为玄凌手中最锋利的刀。
地宫深处传来铁器碰撞声。流楹闪身藏入石隙，只见数十名药奴正将朱红粉末倒入丹炉。暗紫色火焰腾起刹那，她看清领队黑袍上的金线纹样——竟是太子府暗卫独有的螭龙云纹。
“谁？！“
流楹翻身跃上横梁，银锁绞断追兵咽喉。混乱中她瞥见丹炉旁散落的密信，火漆印竟是双龙戏珠——当朝唯有太子与皇帝可用龙纹。
“抓住她！“
毒烟骤然弥漫，流楹屏息掷出霹雳弹。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攥着半片烧焦的信纸遁入暗河。
药庐的窗棂结着薄霜，卿年呵气暖手，将晒干的艾草细细碾碎。晨光漏过竹帘，在她鸦青鬓角撒下细碎金箔。忽然腰间一暖，带着沉水香的大氅裹住单薄肩头。
“将军？“卿年慌忙转身，药杵险些扫落案上瓷瓶。
温煜堂单手撑在药柜旁，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自那日能站半刻后，他便固执地不用轮椅，此刻额间已沁出薄汗，唇角却噙着笑：“北街新开的蜜饯铺子，尝尝看。”
卿年怔住，仿佛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年又回来了。她忽然想起昨日替他施针时，指尖触到久违的筋脉跳动。
“多谢将军。”话未说完，腕间忽被温热包裹。温煜堂的掌心还带着针灸后的艾草余温，惊得她耳后那颗朱砂小痣都泛起绯色。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将军眼底映着涟漪。
药杵“咚“地滚进竹篓。卿年望着两人交叠的衣袖，恍惚回到十年前的惊蛰雨夜。那时师父在里间为老将军施针，七岁的她缩在廊下发抖，是少年将军递来裹着蜜饯的帕子：“吃甜的就不怕了。“
“将军与郡主...“话出口才惊觉失言，卿年慌乱去捡药杵，腕间银镯撞出清响。那是用温煜堂摔碎的酒坛熔铸的，里头藏着半片海棠花瓣。
温煜堂却接过药杵，就着她的手碾起药来。檀香衣袖拂过她腕上旧疤——那是采雪莲时被冰棱划的。“当年种海棠，只因她说过'庭前种得相思树'。“他嗓音浸在暖阳里，“后来才明白，相思不在花开处。“
药碾声忽止。卿年抬眸，正撞进将军眼底的春水初融。窗外积雪簌簌滑落，惊起觅食的雀儿，扑棱棱撞得梅枝乱颤。
“卿年。“温煜堂忽然唤她乳名，“若我...“
卿年慌忙退开半步。她此时心慌意乱，不知温煜堂想要说什么，却也不敢听下去。
暮色染红药庐时，卿年在艾草堆中发现异样。本该墨绿的干叶里混着几缕金丝，对着烛光细看，竟是北漠罕见的金线蕨。她突然想起师父手札记载：金线蕨佐以雪山参，可续断脉。
“成了...“卿年攥着药草奔向书房，雀跃惊落满架医书。拐过回廊却骤然驻足——月色下，温煜堂正扶着廊柱缓缓屈膝，颤抖的指尖离地仅剩三寸。
霜花在窗纸上绽开，管家带着宴会请帖匆匆赶来时，听见药庐传来压抑的啜泣。透过窗缝望去，卿年又哭又笑。
“少爷，平阳侯府的请帖...”管家毕恭毕敬，注意着温煜堂得反应。
温煜堂确是云淡风轻。
平阳侯府的红罗炭烧得正旺。
卿年跟在温煜堂身后踏入花厅，满室暖香扑面而来。她望着将军挺直的脊背，恍然想起半月前他第一次不用搀扶迈过门槛时，指尖在她掌心留下的温热战栗。
“温将军到——“
满堂珠翠骤然噤声。数十道目光如银针刺向门廊，卿年看见主位上的昭华郡主指尖微颤，琉璃盏中琼浆漾出涟漪。
“煜堂哥哥...“郡主茜色裙裾掠过满地织金毯，却在看清温煜堂身姿时生生止步，“你的腿...“
“托郡主的福。“温煜堂拱手行礼，玄色大氅下暗绣银蟒纹若隐若现，“听闻小侯爷新得御赐龙渊剑，特来道贺。“
席间响起细碎私语。卿年垂首盯着绣鞋上沾的雪粒，忽然听见一声轻笑。抬眼望去，主座上的锦衣公子正把玩着怀中舞姬的翡翠耳珰，正是平阳侯独子萧景。
“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萧景推开舞姬，鹰目扫过卿年素色裙裾，“温将军倒是好福气，病中尚有红袖添香。“
温煜堂不动声色地将卿年护在身后：“小侯爷说笑了。“
“听闻这位卿年姑娘精通医术？“昭华突然开口，“看着确是豆蔻年华。“
卿年正要回话，忽觉腕间一暖。温煜堂握住她的手，饮尽杯中酒：“让各位见笑，我的小丫头年纪尚小，第一次见这般场合。“
满座哗然。卿年耳尖发烫。
丝竹声起时，卿年逃到廊下。月色如练，温煜堂的心上人，竟是那般风姿绰约。她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忽闻身后环佩叮咚。
“今年的海棠开的尚好。“昭华的声音浸着雪意，“当年他为我折尽满城海棠的情景，依稀就在昨日。“
卿年转身欲走，却听见萧景带醉的嗓音：“听闻温将军曾为昭华一箭射落九重霄，不如今日可愿再展雄风？“
箭亭内积雪未扫，温煜堂握弓的指节泛着青白。卿年望着他右膝微微颤抖，快步上前：“奴婢愿代将军...“
“小丫头，不必替人挽弓。“温煜堂揽住卿年腰肢，就着她的手拉开弓弦。梅香混着沉水香萦绕鼻尖，卿年听见羽箭破空的尖啸，看见萧景冠上东珠应声而裂。
夜宴散时，卿年已记不清喝了多少盏“赔罪酒“。她踉跄着抓住温煜堂衣袖，恍惚看见将军背上落满月光。
“那年你说...说海棠是相思树...“卿年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后颈，“其实我偷藏了花瓣...在...“
“温煜堂...其实...你真的很好...”咕哝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骤然敲击着温煜堂的心扉。
温煜堂脚步微顿。长街映着月光，他忽然看清这些年徘徊在海棠树下的孤影，原是为了等一只衔花归巢的雀儿。
卿年的呼吸渐渐绵长，发间木钗随着步伐轻晃。温煜堂望着地上重合的影子，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背上的重量温暖真实，比他握过的任何刀剑都更令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