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S市艺术学院。
夏子苓第五次调整投影仪焦距时,林夏正用解剖剪裁切过期杂志。泛黄的铜版纸碎片如蝴蝶纷飞,落在她们从二手市场淘来的铁艺茶几上,盖住三碗已经凉透的皮蛋瘦肉粥。
“苓姐,这批艺校生的下颌角都像流水线生产的。”林夏把模特资料卡甩得哗哗响,腕间红绳串着的转运珠硌到夏子苓手背——那是她逃出山村时唯一带走的物件。
夏子苓的钢笔尖悬在评审表上方。诊所学徒捎来的艾草香囊在空调风里打转,她下意识用左手揉捏右手虎口。今早在解剖室握持了三小时血管钳,此刻指节正发出抗议的酸响。
“要不去酒吧街碰运气?”林夏突然从碎纸堆里抽出张泛黄海报,“上个月倒闭的Livehouse在清仓,主唱们总比学生多点故事感。“
血腥玛丽泼洒的污渍里,四个黑衣少年在霓虹灯下凝固成像素点。夏子苓的瞳孔突然收缩——右下角贝斯手耳后那道新月疤,像极了上周解剖课展示的尺神经沟。
“叮——“解剖室传来的短信提示音救了她的迟疑。导师的催促在屏幕跳动:【子苓速归,有急诊手术观摩机会】。林夏已经抓起摩托钥匙,鼻尖的小雀斑在夕阳里雀跃:“最后三家,赶在医学生门禁前回来!”
顾南彻踹开更衣室破门时,正撞见鼓手往贝斯箱塞安全套。霉味混着劣质发胶味扑面而来,他扯掉黏在锁骨上的退热贴,喉结还残留着青霉素过敏的红斑。
“南哥,外头有个医学生找你。”主唱嚼着口香糖踹他小腿,“穿白大褂的,不会是上回在急诊室...”
消毒水味比人先到。顾南彻抬头看见逆光而立的夏子苓,她胸前别着的银质听诊器正折射着霓虹灯,像把悬在胸口的柳叶刀。
“我们是青禾广告。”夏子苓的视线掠过他渗血的耳钉,“需要模特拍摄禁烟广告,时薪三百。”她递名片的手势像在递手术同意书,林夏补充说明的尾音散在突然炸响的吉他啸叫里。
顾南彻用贝斯弦绞断退烧贴包装:“医生也信二手烟致癌那套?”他故意朝她吐烟圈,却在咳嗽时露出破绽——白大褂口袋里的哮喘吸入器。
夏子苓突然抓起他左手按在调音台上。林夏的惊呼声中,她指尖划过他虎口的茧:“每周三、五下午去琴房代课,时薪八十。”医用触诊灯从包里亮起的瞬间,顾南彻看见她白大褂内衬绣着的【仁和医院实习】金线。
“瞳孔对光反射灵敏。”她冰凉的手指翻开他眼皮,“但结膜充血,建议查肝功能。”触诊灯转向他锁骨下的疹子,“青霉素过敏还敢喝超市止咳糖浆?”
鼓手憋笑憋得踢翻效果器。顾南彻涨红着脸套上皮衣,铆钉划破袖口的声音像垂死挣扎:“你们广告需要什么?堕落?颓废?”他突然扯开衣领,心口纹身还渗着组织液,“还是要这种新鲜伤口?”
夏子苓的钢笔在报价单上画出陡峭的曲线:“我们需要生命力。”她撕下纸页拍在效果器上,“明天下午三点,带你的病历本来试镜。”
次日,在青禾广告仓库里,林夏踩着人字梯调整柔光罩时,夏子苓正在给二手无影灯接线。昨晚急诊室的脾破裂手术让她眼底泛青,解剖剪还别在白大褂口袋。
“第17个了。”林夏对着艺校男生们叹气,“苓姐,要不咱们改拍口腔广告?”她晃了晃手里的龋齿模型,“刚收的医科大教学废料...”
仓库铁门突然被机车轰鸣撕裂。顾南彻单脚支地摘下头盔,黑色铆钉夹克里居然套着病号服。他甩过来的病历本精准落在夏子苓面前,翻开页显示【声带息肉切除术后第三天】。
“你要的生命力。”他扯开纱布露出缝合线,喉结上的淤紫像未愈的吻痕,“够鲜活吗?”
夏子苓的瞳孔微微扩张。她认出这是自己导师的手术缝合风格——每针间距精确到0.2毫米,打结方向呈顺时针37度角。无影灯突然亮起,顾南彻在强光中眯起眼睛的模样,与手术台上全麻患者惊人的相似。
“脱衣服。”她戴上医用橡胶手套,“我要看疤痕走向。”
林夏的咖啡杯摔在调色盘上。顾南彻挑眉勾起皮带扣:“你们广告圈都这么刺激?”却在看见她拿出皮肤标记笔时愣住——那支笔是他在急诊室顺走的,编号PD-20150917。
夏子苓的笔尖停在他肋骨下两寸:“胆囊切除术疤痕,建议用3D彩绘遮盖。”医用酒精棉擦过腹肌时,顾南彻突然抓住她手腕:“医生,你在发抖。”
仓库顶棚漏下的阳光在地面切割出金色牢笼。夏子苓的解剖剪抵住他颈动脉:“这叫生理性震颤,主刀医生日均咖啡因摄入超400毫克就会出现。”她转身打开保温杯,浓重的中药味立刻充斥空间。
林夏适时举起反光板:“小帅哥,知道怎么演出求生欲吗?”她按下老式录音机,急诊室监控录音突然外放——【血压80/50,准备开胸!】
顾南彻在手术器械碰撞声中褪去夹克。当他按照要求将香烟按向疤痕时,夏子苓突然用镊子夹走烟卷:“肺叶切除患者最忌二次感染。”她扔过来的润喉糖砸中他眉心,“含服,别咽。”
试镜结束后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夏子苓抱着器材箱往诊所跑时,听见巷尾传来钢管砸地的脆响。林夏的红发在雨幕中格外刺眼,她正护着相机包对三个混混亮出解剖刀。
“把内存卡交出来!”为首的花臂男啐出口血水,“敢拍虎哥场子的白粉交易...”尾音终结在夏子苓飞踢的伞尖下。她旋身时白大褂扬起水花,医用剪刀精准扎进对方大腿外侧的非致命区。
顾南彻的贝斯砸中第二人后脑时,夏子苓正用止血带捆住第三人手腕。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她将混混的手机浸入路边中药罐:“草乌泡酒,正好分解指纹酶。”
警笛声由远及近。林夏突然拽着两人躲进诊所后门:“不能留笔录!我上个月刚满十八...”她的颤抖止于夏子苓按在肩井穴的手指。
顾南彻拧着湿透的病号服,突然发现问诊台玻璃板下压着神经传导图。他耳后的疤痕开始发烫——那是上周翻墙进医学院被铁网划伤时,某个值班医生给他贴的卡通创可贴。
“把衣服脱了。”夏子苓扔来烘干的白大褂,“除非你想得肺炎。”她调配中药浴包的动作行云流水,当归与艾草的气息里,顾南彻看见她后颈医用胶布贴着的体温计。
林夏在配药室哼起山歌时,暴雨正敲击着防爆窗。顾南彻的指尖抚过问诊台刻痕,那里有褪色的【林夏 2014.7.21】——正是打拐数据库里记录的失踪日期。
“为什么选我?”他突然开口,“你们明明付不起时薪三百。”
夏子苓的砂锅冒出蟹目泡。她把煎好的药推过去,碗底沉着枚生锈的乐队徽章:“你弹贝斯时,左手小指会不自主抽搐。”她点开手机视频,暂停在某个4秒32帧的画面,“这是早期腕管综合征的表现。”
顾南彻的勺子撞响碗沿。视频里他正在暴雨中护着摔碎的吉他,那道从耳后延伸至锁骨的疤痕,在闪电中宛如新生血管。
“我们需要这种破碎感。”夏子苓的钢笔尖在合同上悬停,“但不需要真的破碎。”她翻开的解剖图集里,用红笔圈着正中神经损伤案例。
玻璃门突然被拍响。苏瑾的玛莎拉蒂在雨幕中亮着双闪,她甩着湿漉漉的短发闯进来:“夏医生是吧?我要投个广告——给刚收购的妇产医院拍宣传片!”
顾南彻签完字才发现合同夹着诊疗单。夏子苓的字迹锋利如手术刀:【建议减少夜间演出频次,声带恢复期需避免...】后面的字被咖啡渍晕开,像他此刻心跳的涟漪。
林夏往他包里塞满中药茶包:“苓姐特意调的护嗓方,比你们主唱喝的威士忌管用。”她眨眨眼,“别告诉他是用蟑螂入药哦。”
夏子苓在百叶窗前接电话,白大褂衣角卷着阳光。顾南彻摸到口袋里多出的银质听诊器头,内侧刻着极小字:【生命体征监测中】。
当他跨上机车时,发现后视镜系着条医用绷带。解开是张CT片装订成的书签,扫描日期显示昨天下午三点——正是他在诊所昏睡时。图像边缘有铅笔标注:【左侧第6肋陈旧性骨折,建议避免剧烈运动】。
发动机轰鸣声惊飞鸽子。夏子苓看着后视镜里远去的黑点,将未送出的乐队徽章锁进保险柜。最底层抽屉里,林夏的失踪人口登记表正压在顾南彻的病历复印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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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苓把最后半包板蓝根冲剂倒进保温杯时,打印机吐出第23版合同。出租屋墙角堆着《杏林春暖》的手稿,扉页编辑批注的红痕像手术切口:【女主人设过于强势,建议增加感情线】。
“苓姐,那个陈主编又带人来啦。“林夏用解剖刀挑开锈死的窗栓,楼下的急刹声惊飞一群灰鸽。三个月前她们在医学院布告栏看到征稿启事,现在对方却要买断全部版权。
夏子苓按住颤抖的右手腕。针灸用的银针在台灯下泛冷光,她特意换上从二手店买的职业套装,袖口却还沾着解剖课的福尔马林渍。
“夏小姐考虑好了吗?“陈主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的精明,“我们网站流量是行业前三,买断价提到五万很合理了。“他推过来的合同压住《外科学年鉴》,那篇被撤稿的论文标题正在墨香里窒息。
林夏突然摔碎中药罐:“上周还说签分成协议!“当归片洒在合同上,像干涸的血迹。助理模样的男人立刻打开摄像机:“请注意言行,我们全程录像。“
夏子苓的钢笔尖戳破纸张。她认得这个机位角度——上周在咖啡馆签约时,对方就是用这种隐藏拍摄,剪出她“主动要求买断“的假视频。
“或者...“陈主编的尾指擦过她手背,“夏小姐今晚来酒店详谈?“他翻开剧本修改意见,【女医生与药代暧昧戏】的批注旁画着下流涂鸦。
解剖剪刺穿剧本的瞬间,夏子苓听见自己骨骼的悲鸣。陈主编的惨叫与二十年前父亲的咒骂重叠——那个把祖传药方卖给制药商的男人,也曾这样撕碎母亲的中医资格证。
“滚出去。“她举起镇纸用的颅骨模型,“否则我让你体验真实解剖课。“
两个月后·版权纠纷庭审
温言第三次调整夏子苓的衬衫立领:“记住,咬定对方诱导签约。“她将微型录音器塞进纽扣,“法官是我导师,但证据链必须完整。“
夏子苓盯着旁听席上的林夏。女孩正用红绳缠着被扯坏的转运珠,那是今早法警从她脖子上拽下来的“危险物品“。
对方律师突然播放剪辑音频:【五万够你们乡下人花半年了】——分明是那日陈主编的羞辱,却拼接上夏子苓的冷笑:“不够就多卖几个学生。“
温言的抗辩词卡在喉间。她看见审判席在摇头,法警正在没收夏子苓的手机——那上面有陈主编凌晨发的彩信,是她们出租屋的偷拍照。
休庭铃声像丧钟敲响时,夏子苓在卫生间撞见陈主编。对方正往她包里塞毒品,腕间檀香珠串贴着青禾文化传媒的Logo:“知道为什么选你吗?“他笑着打开水龙头,“孤儿,医闹案受害者,维权时猝死都没人收尸...“
夏子苓的银簪扎进他手掌。监控盲区里,陈主编的惨叫被水流冲淡,她扯断那串佛珠:“告诉你的金主,中医讲究以形补形。“踩碎的珠子迸溅如骨渣,“下次我会用狼毒草泡茶招待。“
这一年的冬天,当《杏林春暖》以别人名字登上畅销榜时,夏子苓正在诊所给林夏包扎。混混的钢管伤需要每天换药,她们剩下的钱只够买过期纱布。
“苓姐,这个能卖钱吗?“林夏从垃圾桶捡回撕碎的版权证书,拼凑时发现夹层有微缩胶片——是陈主编与制药厂的回扣协议。
夏子苓在显影药水里看见父亲的名字。二十年前的保密协议影印件正在泛黄,乙方签名赫然是陈主编的父亲——当年收购药方的正是青禾文化前身。
温言冲进来时带翻煎药壶:“他们伪造了精神鉴定!“起诉书散落一地,“说你持械伤人是受PTSD影响...“
夏子苓突然笑出声。她将诊疗记录本抛进炭盆,1996年的病历在火焰中舒展:【患者夏子苓,7岁,右手尺骨骨折,致伤原因:阻止父亲抢夺祖传医书】。
林夏的红发在火光中宛如泣血。她掏出偷藏的解剖刀:“我去找他们算账!“却被夏子苓用银针封住穴位:“活着才能翻盘。“
冬至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夏子苓站在青禾文化楼下,看着自己的小说被改编成狗血网剧宣传片。主演捧着中医道具念错台词时,她终于拨通苏瑾的电话:“苏小姐,您上次说的投资还作数吗?“
顾南彻在诊所醒来时,中药香正渗进每个毛孔。他摸到枕下的《杏林春暖》试读本——苏瑾投资印刷的样书,扉页有夏子苓的钢笔批注:【所有背叛都会反噬】。
林夏端着药盅进来:“苓姐去警局补笔录了。“她故意翻开版权页,“这书原本该叫《银针与骨》的。“
顾南彻的指尖拂过作者简介里的假名。他想起昨夜在Livehouse后台,夏子苓看到墙上《杏林春暖》海报时,曾用消毒液涂改女主角的容貌。
“你们当初...“他斟酌着用词,“怎么走出绝境的?“
林夏突然掀开裤腿,狰狞的伤疤像蜈蚣爬满小腿:“这是陈主编找人干的。“她笑着展示手机监控截图——某个制药厂老板正被押上警车,“不过昨晚,苓姐把最后一味药引送进去了。“
窗外飘起细雨。顾南彻在药柜最底层发现捆扎好的诉讼材料,泛黄的录音带标注着【2015.4.7版权谈判现场】。当他按下播放键时,夏子苓正推门而入。
“好奇害死猫。“她抽走磁带扔进煎药炉,爆燃的火光中传出陈主编的狞笑:“你以为温律师真能帮你?她姐姐可是我们股东...“
顾南彻的瞳孔映出跳动的火焰。他看见夏子苓白大褂下若隐若现的防弹衣轮廓,终于明白她右手为什么总戴战术手套——那下面藏着林夏送的陶瓷刀,刀柄刻着【悬壶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