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像是她大学毕业那年的冬天。
如果不是参加了年轻人的读书会,她还不会发现十年已经过去。
阴天里的太阳模糊成一片,初冬的浮霜伴着风满街乱跑,雪来得要比往年更早。
她走进充满香气的书屋,镜片上泌出厚厚的咖啡味白雾。
她一直认为,书和咖啡就是最佳的伴侣,苦香附着在墨字之上,就如龙舌兰配上细盐柠檬,最佳的combo。
她抖落身上的雪,摘下近视镜,看见精致的小桌旁围着翻书的青年男女,两边是欧式风格的书架,上面排列整齐的书在彷徨。
脚步声在这寂静中也像是一种罪过,她怀着歉意踱到书架前,一本一本开始阅查。
大多数书名她都不曾听过,亮虹深彩的畅销书书脊耀得她双眼发烫,快速扫掠一遍,才在角落里发现熟悉的老朋友。
学生时期最爱读的三毛和张爱玲,冷清地在书架尽头遗世独立。巴尔扎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位大文豪,也深藏在书架最高层的北西伯利亚冰雪中,向读者横眉冷对。
她恍惚间想起毕业前在校图书馆的最后一日。
当时的她恶作剧般随手挑了几本书藏起来,像海盗在掩埋自己掠夺来的宝藏。
如今她已忘了藏书的位置,也忘记自己选中的是哪几本倒霉的书。
一直期待的读书分享会,她听了几个便觉得索然无味。
新时代恋爱文学她没读过,青春疼痛作品她又觉得矫揉造作。
咖啡壶冒出的热气还在飘荡,书屋里甜腻的香味让她感到窒息。
读书分享会还没结束,她就在众人的掌声中悄悄离去,推开发涩的门,外面是孤城清冷的十一月。
这种无处可去的茫然,让她想起毕业那年冬季求职的无助。
那年她投出的百十张简历都石沉大海,最终只得选择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业务专员。
一念见三世,她看见自己在无数个日夜中迷惘辗转,如今终于稳定在企业里担任个小小的人事经理。
幻灭后,一旬而逝。
十个春秋在一念之际悄然度过,而人生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
奔三的山岭早已越过,现在又朝着四字头冲去,时间的浪潮呛得人喘不过气,不知不觉就离过去的岸边愈来愈远。
前些天家庭聚会,看见亲戚家的女儿在用手机刷综艺,里面的歌曲竟一首都没听过。
好奇询问换来鄙夷眼神,再讲几首老歌,鄙夷神色就更深了,时代的距离感化作了陌生排外的敌意。
“老姑,这些歌都过时了。”
那一刻,她才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相亲也在父母的催迫中载入未来的计划,像她这个年龄,已不幻想也不期待爱情。
求得完美的伴侣,像在荒凉干沙漠里等一场奇迹般的雨。
失望是期盼自己的另一半,如期待十三夜里的无缺圆月。现实正劝诫她,青春的美好只是一瞬,应该找个合适的人以滋润寂寞的干涸。
青涩的恋情她也有过,干干净净的一回。
校园里的交往像未熟透的树果,干爽清朗,给回忆酿出一丝丝清醇的甜香。
她的青春不像其他同龄人,在酒吧和旅馆疯狂,她喜欢浸在书页里,沾染纸墨的芬芳。
你像是枝白梅花呢,清淡孤雅。
闺蜜和他都说过类似的话,但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的孤独不是因为傲气,而是阴刻入骨的自卑。
她是白梅花,却是一枝了无美感,害了病的白梅花。
毕业后各奔东西,自然就与他断了天真的浪漫。闺蜜偶尔找她逛街吃饭,还藕断丝连地联络着。
日复一日的工作是凄凉的,不经意的一瞥,就看到道路尽头的荒芜。
生活像树下的尘土,等待她这朵旧花落下,腐烂成泥,再用这养分圈育新的苞蕊。
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的笔,想起那些她曾写下的无知文字,再提笔,就是一声声长叹,和混着泪水的空白。
加速的社会把她抛弃在时代的交叉路口,怅然若失静观众生往来。
巴掌大小的出租房是她唯一的自我天地,真正的自由是荧光屏里的虚假欢乐。
思想在机械的生活节奏里是累赘。
在校园里研究过的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像是墙上泛黄的老照片,都成了空虚的点缀,就连在相亲见面会上都毫无用处。
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个内向的人,白白胖胖,像个天然的蚕茧,在溺爱的浇灌下培育出怯懦内敛的性格,问三回一,答非所问,无奈的她早早辞离。
下一个是人到中年的油腻男,金黄灯光下照出一张横肉堆积成的胖脸,看着沿粗大脖颈往下淌的黏汗,她就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想法。
对方倒是很有兴致,一直喋喋不休,从商业投资到中东战局,从地位实力到丰富人脉,如果不是她借故逃脱,可能这堂“人生教学课”要延续到第二天。
她相信相亲网站的安排,也相信虚无缥缈的命运,能坐在她的对面,说明都是与她相似的人。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觉得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社会结构在调整,城市小资产阶级在扩大,像她一样的白梅花会永远繁殖,直到冰冷的水泥地面落满无色的碎梅。
一切都会是银装素裹,暴风雪过后的惨白。
她再一次坐在相亲会的坚硬椅子上,观察茫茫人海中的又一个自己。
最后一个见面对象叫阿杰,和她同岁,沧桑经历养成适当的沉默,共同话题也有不少,谈了一阵,互留号码,约好下次出去见面。
无尽的尝试消磨掉仅存的耐性,她想,就他了吧,也懒得继续寻找。
在沙漠里苦寻绿洲,有时是无奈之举,有时亦是贪得无厌的愚蠢。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她点开手机,看着阿杰的头像,犹豫了一会儿。
阿杰的头像是个胖胖的熊猫,黑白纹路,可爱而憨厚。
她像是期待着什么等了许久,可熊猫只是天真地笑着,无声安住。
最后她翻了个身,把手机扔到一旁,点开灯,去摸那本在床头快闲到发霉的旧书。
好久没去书店了,不知道那个老人还在不在。
她这么想着,心里没来由地感到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