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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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三十一次梦见这个女孩了。

今年五月,几乎每晚我都会梦见她。然而在现实中,我从未见过她,甚至找不到一个与她相像的人。我觉得我是疯了。

在厂里,我每天盯着电路板和电钮发呆,脑中全都是梦中女孩的样子。

主任约谈过我许多次,如果不是因为车间人手不够,他可能已经开除我十回了。

刘师傅常常劝我,让我请假回家休息几天,但我不想,因为请了假就没工钱。

因为没有钱,所以刚搬出家的那几天属实很后悔,交完房租你就只能啃馒头拌咸菜,或者去生鲜超市瞧瞧有没有打特价的一块九毛九的小番茄。

等到进了电子厂我就再没有这种烦恼,一是学会了期待下个月的工资,二是车间的高温和忙碌直接令思维陷入空白。

当你套上那件天蓝色的洁净服时,你的身体就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成了流水线的一部分,和那群嘎嘎作响的机械一样,麻木着运作起来。

我们的出租屋在七楼,在密密麻麻鸽子笼般窄小的窗户之间,在老旧到你怀疑它明天就要拆迁的危楼里。

顺着高至腿骨的阶梯往上爬,你能看到墙皮脱落的灰色空白上贴满了各种鲜艳颜色的小广告。继续往上爬,直到顶层,才到我们的出租屋。

这栋老楼只有七层,如果你抓住顶楼室外的栏杆探出脑袋往上望,还能见到旁侧耸立入云的写字楼,以及那些包围着我们的几十层高的电梯房。

我是和女友一起搬进来的。当然,她并不是我梦中的那个女孩,而且相差甚远。

我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女友,或者说我们可能从未相识,但我的女友就顶着那头我不知晓何时染的红发,领着我一起住进了这间小屋。

出租屋的家具都由女友置办,我没问她哪来的钱,她也不征询我对家具款式的意见,我们就这样无言默契地收拾着我们的小窝。

把旧沙发背上七楼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当你听着弹簧的哀鸣声做爱,或陷坐在里面喝着冰可乐看电视时,你也就没有了任何怨言。

闷热的车间只有一个密闭的透明窗户,你可以通过它回忆外面凉爽的世界,前提是你得站在监控的死角,防止领班说你摸鱼。

有时我会蹲在墙根,把头靠在窗户上,像乞丐一样呆呆地往天空上望。

你能看到厚重的云层白得黏稠,连成远远的一片,像潮浪一样漫过海蓝色的天。

那些被风割成长条状的云,总是渐渐露了尾巴,慢慢展开身子,化作一条条腾跃的巨鲸。

我认为这些就是书上常描绘的海洋,在平静中起伏,在高亢中猝寂。但我没看过真正的海,一次也没有。

不过城市边缘的江水是浑浊的。熬一宿的夜班你就有了一日空闲的假期,这个时候我一般喜欢陪女友去江边散步。

在江流的那一侧,夕阳总会轻轻沉下去,溢出亮红的霞光,那种颜色和女友的发色很像。

我们一直在聊天,有时说得口干舌燥还要聊下去,不知道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题。但在梦里我常常无言,因为梦里的女孩喜欢沉默,而我真的爱着她。

听说朋友们都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就在这个热得让人心寒的夏季。

他们一个个过来与我告别,就在我这破落又窄小的出租屋里。似乎有些朋友我都不认识,但他们都会来拥抱我,对我说一些鼓励的话。

我每天都要迎来并送走一个不同的朋友,动作重复得令我疑惑,疑惑我什么时候成了交友广泛的人。

这个时候女友就会坐在沙发上笑着看着我,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瓶葡萄味的清酒。

关于黑发女孩的梦依然缠着我,我梦见我们一起去爬山,她抓着我的手,我们穿过柱子一般僵立的树林。

她手里拿着老式相机,我挎着她轻飘飘的黑色旅行包,我们就这么安静地一直往山顶走。

有时相视一笑,有时说上那么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浮在她牛仔蓝的鸭舌帽上。

我问她渴不渴,用不用帮她拿水杯,她笑着摇摇头,伴随着风吹落树叶的声音。那一刻,我想拥抱她,想向她告白,但是我醒了。

在凌晨的明暗中我隐约看到,女友一脸担忧地俯盯着我的脸。

“做噩梦了吗?你怎么哭了?”

我摸摸脸,有像是泪水的潮湿痕迹。

“好像是,有点忘了,挺怪的梦。”

女友披散的红发耷拉下来,轻扫着我的脸,很痒。

“没事吗?”

“真没事,睡吧。”

看我确实没什么问题,女友又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可是我整夜却这么仰卧着,回味着刚才的梦,像是正在反刍的牛羊。

直到太阳彻底升起,阳光一股脑涌进房间里,我才起身穿衣,径直跑过三条街,去赶那班将我们运往工厂的通勤车。

坐在去往工厂的通勤车里,我常常会重温昨晚未尽的梦,看着那个黑短发女孩和我一起在雨中静坐,一起打着伞在植物园众多的古树下漫步。

这是多么荒诞的梦。有时流着口水醒来,阳光透过车窗刺亮了睡眼,才发现自己已到了车间门口。

每次下车照惯例我都会摸摸口袋里的烟,如果忘带了就得腆着脸皮,向吸烟室里的工友要一根。

有时候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这段时间厂里接到的工单很少,所以我们也都闲了下来,总聚在吸烟室里扯皮。

工友们说厂里来了个新领导,听说很年轻,是大学生。我笑了笑,吐了口烟,说关咱什么事。旁边人推了推我,说你不也本科学历吗,我笑着挠了挠头,全然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读过大学。

最近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可能这是什么坏的征兆。刘师傅还在催我请假去看医生,女友也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我每晚都会怪叫到哭醒。

我去看心理医生,他问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症状。我想了想,没回答上来,因为我实在不记得。

只是想起梦里的黑发女孩曾经将我从海里救起,但我实际上真没去过海边,更别提下海潜水。医生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最后给我开了一盒助眠的营养药。

告别的游戏接近尾声,终于轮到最后一个朋友来拜访我,这个人我很有印象,他确实是我的铁哥们儿。

为了他的到来,我向主任请了假,又同女友给房间重新收拾了一遍,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

当然,等待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常常在房间里叹息。女友为了安慰我,便倚靠在我的肩膀上,陪着我一起看窗外的黄沙漫天。

这一刻夏季像是倒退还转,缩回成了肮脏的春天。在我们这座北方的小城市里,看不到春天,只有冬天的延续。

北风裹挟着寒冷与灰尘,从灰暗如墙皮的云天之间越过,凝结出一场令人心碎的泥雨,令万物都陷在泥泞里挣扎。

望着窗外的雨,我听到了雷声,听到了风声,却听不到屋内的任何声音。

一次闪电过后,我恍惚间回头,发现女友已不在,房间空旷得寂寞。接着是门响,敲门声就像猛烈的雨点。

我打开门,看见朋友举着伞低着头,衣角滴落着腐臭的泥水。我把他迎进来,看着他踩脏我们的地板。他收起伞,抹抹湿透了的头发,笑着说外面风太大,露出了半黄半白的一排牙。

这之后我们互相问候,聊起电子厂车间那些令人沉默的流水线,聊起电路板上那些芝麻大小的芯片,聊我们的未来,聊我们的过去。

我们是如此相像,就似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挠挠头,我看见掺着凝固泥块的皮屑落在他的肩上,落在我们的地板上,落在从未存在过的空间上。

我问他一会儿要去哪,他沉默,像是突然成了一座雕塑。我和他讲我的梦,讲那个女孩,他痴傻般点点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我送他出去,外面雨停了,整条街道脏得像在泥坑里打过滚的流浪狗。

他抱着黑伞,在长廊尽头转过头和我挥手,我目送他下楼梯,走到小区外面,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等他走后,我才忽然想起忘记问他一件事,我和他讲的那个梦中女孩,到底是黑色短发还是红色长发。

后来我又问了他一次,不过是在他的墓碑前,他来我家的那一次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他在某座山的树林里上了吊,发现他时,他跟那些柱子一样的树木一起僵硬着。

我站在他冰冷的墓碑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

风刮走纸钱烧成的灰,在墓地的碑林里穿巡。我隐约听到风中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望见死亡的标志从我的脚底平铺到远方群山深处。

你会感到自己陷入一片沉寂的世界,因为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哭,在这里悼念,所以你知道这里是一个悲伤的世界,是一个让人无奈的世界。

夕阳又在远处山影中游晃,溅落一丛凄凉的绯云。我幻想在那些我望不到地方,有一道生与死的边界,我在这边傻傻地站着,而朋友在那一头不停地向我挥手。

日子总是在继续,就像我负责的这些贴片机,都是永远不能停下来。

那天刘师傅突然找到我,说他有点头疼,让我先在他的工位顶一会儿。

我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的,在繁忙的燥热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料带,按下了多少电钮,只记得将近一个小时没见到刘师傅回来。

我出去找他,看见他躺在休息室的长椅上,像是在熟睡。

这种安逸使我也忽然感到困倦,于是我坐在他的脚边,楞楞看着自己的衣柜发呆,就这样我们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我意识到刘师傅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我没有打求救电话,而是直接离开了车间,我想早晚会有人注意到的,我真的不想再参与进任何事情了。

我走到工厂的大门,门前三层楼高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工厂产品的宣传视频,我停住脚步,让自己浸泡在屏幕的辐射里,让蓝色红色黄色的光不停在我脸上变换。

我想着如果有人发现了刘师傅的尸体,我一定会被叫去问话,因为平常他待我最好,车间里的人都冷冰冰的,只有现在成了尸体的刘师傅才有一点温度。

我忽然觉得累极了,像是正顶着暴风雨往朋友家走,泥水顺着我的脖子和头发往下流。

这个城市好像没有春天,没有夏天,可能只有漫长的秋天和冬天。

我又在做梦了,梦见黑发女孩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我们跑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这些日子就仿佛一场大梦,我在梦里醒来,又在梦中睡去。

我梦见我走到我们的出租屋,我爬上高高的楼梯像在爬一座熟悉的山。

我敲了敲门,隐约听见女友在门后唱歌。我用钥匙拧开门锁,推开门,看见屋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