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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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不觉,妻都六十岁了。

他睁开眼,听见妻在身旁鼾声如雷。

屋内空洞的黑,黑得令人寂寞,窗外月光朦胧,盈溢近似满月,群山连绵隐遁于夜色之中。

缓缓坐起身,妻的鼾声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轻轻摇晃妻的身体,听见妻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没有睡意,越觉得房间静得可怕。年轻时喜欢安静独处,到老了反而害怕冷清,人的秉性真是奇怪的东西。

乡下旅店的隔音很差,他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听见儿子和儿媳的私语嬉戏,他的内心触起一阵莫名的凄凉。

风也许很大罢,他听到隐约的呜呜声,黑暗中的他听觉异常敏锐,每一处声音都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

蓦地,他听到铃声响起。

声音清脆似从身边传来,他感到惊惑,再仔细听,又觉得悠远如隔在屋外。

是耳鸣?是幻觉?但他确实听到了铃声。

恐惧像黑暗笼罩住他。

这或许是什么征兆。老家的人常说,将死之人总会听见奇怪的声音。

迟疑着躺下,他听到妻那一侧又响起轻微的鼾声。他本想推醒妻,与她分享这一刻的不安,但是犹豫良久,他还是选择放弃。

闭上眼,虚缈的铃声仍在耳畔环绕。上一次听见真实的铃声是什么时候呢?大概阿银还活着罢,他想。

阿银是条宠物狗,那种常见的廉价混血种。但它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处长着一绺杂毛。

儿媳在它脖颈上系了个铃铛,所以阿银跑起来总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

每个清晨,在他和妻的头顶,铃声响个不停。

妻对此很烦恼,总说着要摘了铃铛,但他倒很喜欢,因为这让他忆起年轻的时候。

伴随着铃声,阿银湿热的舌头总是腻着他。他每天早上牵着阿银出去遛弯,中午就抱着阿银看电视剧,晚上阿银会自觉盘卧到他的脚边,妻半开玩笑着说,你眼里就剩狗了。

相聚就会有别离,这是他六十多年来切身感悟的道理。阿银七岁的时候开始吐血,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送去宠物医院打了一针,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跑起来就会响起的铃声,再也不会有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面对阿银的死,妻哭得最厉害。这个曾经最讨厌猫狗的女人,竟然会为了阿银如此伤心。

也是因为寂寞吗?他暗自寻思。阿银的死给他带来的不是断肠的悲,而是看不到尽头的寂寞。

应了儿子儿媳的孝心,一家四口出去玩,就在这乡下,他听到了铃声。

大限将至了吗,最近他总觉胸口发闷,不安的情绪酝酿着烦躁。妻说他像是变了个人,脾气越来越暴躁。

从乡下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心脏撕裂般疼痛,他用冰凉的手唤起妻,让妻叫来救护车送去医院。

躺在病房,他的不适感没有任何消减,输液管缓缓滴下药液,像在宣告他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灵魂渐渐往上升,最后的十秒。

十、九、八……

他嘱咐病床旁的妻,别忘了浇花,别忘了吃药,别忘了关煤气灶,别忘了……

尽是遗憾,皆是不舍,他回想起了许多。

六、五、四……

他喘不上气,心脏仿佛炸裂开来。快喊大夫,这是他最后的一声呐喊。

最后三秒。

他看到医生护士冲进来,推开妻,准备对他进行抢救。

两秒。

他想起了妻穿婚纱的样子,很美,结婚那天,他喝的很多。

一秒。

他和童年的玩伴坐在江边吹风,那天的风很凉爽,突然的一个笑话,所有人都在开怀大笑。

然后,他就在风中听到了铃声……

2

铃声响起,他挣扎着向床头伸出手,及时关掉了闹钟。

妻在身旁睡得正香,他蹑手蹑脚起来穿衣洗漱。窗外仍闪着星月,对面楼房有几户人家亮着冷色调的灯光。

出门时,天已微明,首班公交人不算多,晃悠几站地就到了公司。

工作节奏快到麻木,电脑上全是月底汇报,客户电话打到黑屏,打印机在一旁响个不停。手机闹钟调了好几个,日程安排满得像是积压了几年旧货的仓库。

妻应该醒了罢,是在弄早饭吗,他胡思乱想。孩子出生是一笔费用,教育也得要钱,公司又是一波大裁员,办公室里气氛冷到结冰。

他出门去买咖啡,看到经理室里走出一个又一个员工,沉着脸看不出悲喜,不知是开除还是加薪。

午饭时抽空与妻电话闲聊,讲个笑话,笑得嘴里干苦。盒饭的白菜根太咸,米饭很硬,就着一瓶凉矿泉水全部灌到胃底。

手机震动响铃,他才知道到了下班的时间,收拾东西签退回家,在入夜的霓虹招牌里乘上返程的公交。

座位上困意涌起,恍惚间回到十多年前,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被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催眠。

铃声响起,他猛然清醒。是妻的电话,说家里醋没有了,让他记得带一瓶。

下一站下车,看到一个老人站身旁,顺水推舟让了个座,微小善举令他暗自得意。

老人的头发白而蓬松,让他想起盛夏草地上的蒲公英。人都会老啊,他这么想着,不知道妻老了会成什么样子。

会是满脸皱纹吗?也许是满腹牢骚?可能呼噜声打得也不会那么响了罢。

下车回家,见了妻才想起忘了买醋。妻生气数落他,他谄笑着说,别动了胎气。

儿子还是女儿?他躺在床上问妻,你希望是哪个?

我都想要,妻嘻嘻哈哈开玩笑。他苦笑着说,那我可养不起。

梦,粉色的梦。他梦见自己的初恋,梦见他们一起约会K歌,然后分手,最后出现的画面是穿着婚纱的妻。

铃声响起,他的梦像浮在空中的泡沫一样破碎,他睁开眼翻过身,按掉了闹钟。

妻嘟哝一声,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他起身下床,遇见窗外深邃的夜,记忆与幻觉流沙般从夜空沉落到他脑中,他感觉过去与未来都凝结在这一刻,他寻不到过去的行径,也望不到未来的方向,只能靠铃声指引摸索着前进。

他今年正是而立之年,妻子怀孕三个月,他习惯了充满铃声的生活。

3

十六岁时,他讨厌铃声。

铃声对于他来说,是枷锁,是鞭挞,撵着他在书本铺成的路上不停地跑。

每当铃声响起,他觉得自己就成了木偶,安静地坐下,迷茫望着前方。

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他有时想,也许长大了就不用再受铃声支配。

前桌的女生对他摆了个鬼脸,纸条飞到他手上,他转手再递给下一个,称职的情报人员。

结局是老师叫起来训一顿,底下同学笑声一片。

生活是两点一线,就像他十年后的模样。从家到学校,正如以后的他会在公司和家之间循环往复来回奔波。

上课下课,操场放风,食堂吃饭。伴随着铃声,每一天都是无尽的轮回。

见证窗外的树叶从绿变黄,生长又飘落。伤春悲秋的他上课总走神,没少被老师点名罚站。也许长大了一切就会好罢,他把所有幻想寄付给未来。

生活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开始这么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写情诗,练吉他,可能是爱上了同班的女生。

那个爱笑,爱吃零食的短发女生。

十六岁时,他觉得自己懂得了爱情。

禁忌的早恋是磨炼真情的必经之路,不知听谁这么说起。同女生一起回家,周末约会,爱情简单得不可思议。

KTV里他俩合唱一首情歌,借着酒醉,他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之后是吵架,冷战,复合。那时的他不曾料到,未来某一天他还会和另一个女人经历这些,只不过那位后来成了他的妻。

毕业后的猝然分手,又让他的爱情显得是那么触不可及。

爱情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有时这么想。

篮球场上的三分,网吧里的五杀,每一次呐喊都燃烧着少年的热情。没有人顾虑时间,没有人畏惧未来,他们更担心的是假期最后一天成堆的作业。

没有人想过,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

骑车在江桥上疾驰,江风携着腥味扑面。他们大喊大笑,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人生的苦离他们是那么遥远,连自行车的车铃都叫嚣着自由。

谁会去想,竟有那么一天,这些孩子也要衰老,也会死亡。他们也会在夜深人静中寂寞,在黎明破晓前彷徨。

青春是什么呢,无忧无虑的他总会这么想。

那时候,日子还很漫长,世界重复着慢动作,时光似冰融后的春水缓缓流淌。玩乐的时间总是不够,家庭作业永远写不完,课本开了又合,闲聊话题一个接一个。

他常常坐在最后一排望向窗外,看着春天盼着秋天,挨着冬天等着夏天,一年过去还会有下一年。日复一日岁月流转不停,身边一切却仿佛永恒不变。

什么时候我才会长大呢?他这么想着。

蓦地,铃声响起。

下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