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只剩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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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把窗户慢慢推开,但很快又给关上。

不是因为入冬的寒冷,而是外面的萧条令他感到悲伤。

不用走出门,也能知道外面还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南北西东,只能看到迷茫的雪花在空中飘零。

十年了,他在这里已度过十个春秋,守着这片山,守着这座城,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花甲之年。

人的一生是怎么匆匆而去的,他有时会思索,感觉自己只是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就突然成了个小老头。

照照镜子,佝偻前倾,满脸的皱纹,还有棕色成块的老年斑。

镜子下放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对比得心酸。他怎么也想不到,照片里面阳光帅气的青年人,几十年后会变得像镜子里这般糟糕。

屋内是空寂的,前几年他还愿意给房间装补修饰一下,现在彻底放弃这种徒劳。

因为他知道,忙碌一整天的结果只有自娱自乐带来的凄凉。

屋内是空寂的,没有人陪他说话,一台两百元的二手电视机架在桌上,几个台的节目每晚重复地观看。

屋内是空寂的,亡妻的牌位还在龛里,上面供着神佛,只为祈求妻的灵魂得到护佑。

插上三炷香,满屋的青烟,呛得他咳嗽不断。

还有人会来吗,快封山的日子连散客也没几个。上次接待旅行团还是在去年,五男三女,穿着他不认识的名牌登山服,靠他引领着往群山里走。

当时也是个大雪天,瑞雪丰年,旅行团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浪漫,陪着这帮人他也像是年轻了几岁。

进山拍照,穿行寒林,直到日落一半才返回。聊得投机又请他去度假村一起喝酒,一宿吃喝唱跳,折腾得他心脏难受,但是也觉得高兴。

送走一批人,还会再来一批,都是鲜衣怒马,来北国欣赏千里冰封的壮景。

他们都说,叔你该买个手机了,方便联络。他笑着点头,模棱两可地应承着。

其实他用过手机,乖乖,一个小铁板藏着差不多整个世界的信息。

可他并不想用,对于他来说,整个世界就是这座北方小县城,就是这片冬天覆满雪的山群。

他抛弃了世界,世界也抛弃他,除了每年都来的旅行团外,他与世界的其它地方再无交集。

他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2

妻的女儿应该不会再来了,听说她在大洋的彼岸,那里有海洋有沙滩有阳光浴。

他这辈子没见过海,只看过一条浑浊的江在城郊流淌。

他想象着妻的女儿在一汪巨大的水池边,和一群白得发亮或黑成影子的人交谈。

他听游客们讲过,大洋彼岸就是外国,那里的人皮肤不是黑的就是白的,总之和他们不一样。

也许该去找找妻的女儿,买个筏艇远渡重洋,从东胜神洲漂到西牛贺洲,像顽猴求学那样,妻的女儿最喜欢这段西游故事。也该学几句外国话,谁知道那些黑白妖怪会不会吃人。

妻的女儿叫他叔叔,当年和妻一起来的时候她才六岁,怯生生的,眼睛清澈水灵像她母亲,小脸上写满好奇和恐惧。

娘俩住他隔壁,深居浅出,后来他才知道是在躲债,也确实是这样,如果不是有难言之隐,谁会搬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县城里。

那时度假村的生意还好,人手根本不够用,他和妻就都在那里干活,妻负责扫地做饭,他是接待加导游。

老板对员工还算好,常常会给他们休息时间,他和妻就是在休息日的时候碰面闲聊,认识了对方。

单亲母亲的不易引起了他的同情,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自己的保护欲被唤起。

他说,嫁给我,你和孩子我养。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只记得妻流下了眼泪。那一年,他刚还完父亲的债,那一年,他三十二岁。

结婚,领证,红色的囍字给他不真实感,他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家亲戚作为见证。

新婚当晚,他和妻并卧无言,没人告诉他该做什么,所以到死他也没碰过妻。

三个人的开支让他开始一天接三份工,反正他早已习惯,每晚他给妻的女儿讲故事,听女儿甜甜地叫他一声叔叔。

帮妻把外债还完,就开始考虑女儿的教育问题,妻说打算领女儿入省城念书,问他去不去。

他说我的根在这里,舍不得,让妻领女儿先走。其实他只是怕,怕脱离这熟悉了三十多年的世界,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没有手机,就只能电话联系,他天天晚上盼着座机响起,希望能听见妻和女儿的声音,知道她们今天又去了怎样新鲜的地方。

省城的压力太大,女儿的学杂费高得惊人,于是他又在县城开始忙碌的生涯。

银行转账的数字流水般不止,可妻催钱的电话也始终不停,他在各个工作岗位流转,已经忘却人活下来的所有意义。

最绝望的消息是由省城归乡探亲的邻居传来,说妻在那边找了个情人。他半信半疑的同时又在回避周围人的嘲笑,说他既拉帮套又当活王八。

晚上,他给妻打电话,几次张口想质问,但又憋了回去,最后苦着脸挂了电话,攥着通红的拳头狠狠往墙上砸。

除了过年妻子会带女儿回来几天外,他再不曾见过她们娘俩,有时他觉得妻和女儿只是一场梦,等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虚无。

就这么空虚着又过了十多年,女儿上了大学去外地读书,可妻还不曾回来,他这时才确信,妻的外遇成了事实。

有人劝他去省城寻妻,可他固执着就不肯离开,这块贫瘠的土地像是用看不见的锁链把他紧紧拴住,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他就是无法走出去。

在守着什么吗,在等着什么吗,有时他会问自己,可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知道,邻居们背后都在骂他傻子,骂他是绿帽奴,但他却认为,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又何苦非得迎合他人的想法。

他不再给妻和女儿打钱,开始攒钱买种子,在后院种菜养花,朴实地道的农民,是他曾经的理想。

度假村的活他还会接,领着不同的游客进山,共同领略自然风光的艳美。

日复一日,他依着花开花落计算时间,多少个寒冬在他的窗外经过,又有多少个新年春节他彻夜不眠。

城郊的江水冻结又融化,山间丛林又抽出新芽。新的一年,他觉得疲惫,掐指算算竟已到了天命之年。

这一年冬天,女儿回来了,捧着母亲的骨灰。看着比他还高的女儿,他既感到欣慰又觉得悲凉。

女儿说,母亲是上个月走的,临终前特意嘱咐要把她带回这里,说欠他太多,希望死后能陪着他。

女儿说着说着,泪就止不住,那双哭红的眼睛又让他想起了妻。

他对妻真的还有感情吗,他暗自疑惑,除了每年邮寄给他的照片,他对妻模样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

临走前,女儿和他紧紧地握了下手,女儿冰冷柔软的手掌触起他内心凄凉的颤动。

他还有亲人吗,女儿还会回来看他吗,他不知道,陪伴他的只剩下这片他离不开的土地,还有那些惨淡虚幻的记忆。

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3

他对这座县城的记忆是从父亲的醉态和母亲的眼泪开始的。这是一座贫苦的城市,是一座刁蛮的城市。

如果用画作来描绘当地的生活状态,主色调一定是朦胧的灰。锅炉烧出的雾霾,眼角皱纹的尘土,都给年少的他带来极大的震撼。

他没读过几年书,初中肄业的他从小就开始忙农活。他学木工,当瓦匠,跟老猎人进山林,县城里的工作他几乎都做了一遍。

穷和饿,是他整个童年的缩影。

父亲赌博欠债,母亲患病卧床,他的家庭给他带来的只剩下重担。

白菜根煮面条是他奢侈的一餐,更多时候只是稀释的玉米面粥。

为了饱腹,他学会厚着脸皮蹭别人家饭,所以后来他常常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挨饿的故事停留在他成年那天,城里开了家度假村,他主动应聘去打工,包吃包住,他第一回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

和老猎人去密林的经验让他有了领外地人游山的资本,况且这又是一家以登山野游为主题的农家乐度假村,因此像他这种人,很受老板的欢迎。

所以,他一干就是一辈子。

二十五岁,他母亲因肺病去世。三年后,他父亲在最后一次酒醉中脑出血而卒。

三十二岁,他还清了父亲欠下的所有赌债,在山城遗下自己的一生。

他后来才醒悟,自己不是不想离开这座城,而是离不开。他从山城学到的一切,只能用于山城。

可时代不会为他而停滞。

年轻人走出这里,去往更大的城市,手工业不再辉煌,木匠瓦工在省城里站街上等活,度假村一天不如一天,更多的景色被世人挖掘。

科技改变着一切,落后的城市注定要被淘汰。

看着城里的老人一天天变多,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看着世间一天天陌生,他意识到时代抛下了他,落后的旧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4

又是一年妻的忌日,他穿上旧棉衣,抬着沉重的腿,缓缓走出家门。

下了一晚上的大雪,堆积到脚踝处,瑞雪兆丰年,又是该喜庆的日子。

街上无人,家家户户闭着门,他走着走着忽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荒村。

远处素色山峰后晕着小半轮太阳,模模糊糊的,缩成一坨贴在碧蓝天上。

走到度假村门前,看到冰冷的大锁高高挂着,知道也没生意,早晚是要倒闭的。

江水结了冰,枯枝挂着霜,脚底踩的雪嘎吱嘎吱闷响。一切都像是被冻住,连时间都冷得缓慢。

他蹒跚地走着,走在去往深山的路上,走向荒芜的坟地,走进无人的空寂。

他走着,继续走着,明知前方没有尽头。

天地沉默着,在远方浸没成一片银灰,寒山肃穆寂立,巨像般遥望着世人。

他走在雪峰小径,成了从浊世赶来的朝圣者,南瞻部洲的东土去往西域,心猿辨凡圣,西行总会有个终末。

妻的坟在高处立着,碑上沾满了雪。他近前轻轻擦拭,像当年抹去妻脸上的泪。

环顾四周,入眼尽是坟包,近几年新设的墓,却是比活人要多。

妻的墓还有他来洒扫,等到自己归于尘土,又有谁能至此凭吊。

麻木地走出墓群,天地依旧沉默,山林在他身后逐渐远去,看着他在雪上留下孤单的脚印。

此时此刻,世间万物悄无声息,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