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
晨曦初透,薄雾如纱,笼着集市旁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河水清可见底,倒映着天光云影。
粼粼波光间,一尾金鲤倏然摆尾,搅碎一池静谧。它蓄力,弓身,猛地向上一蹿!
“噗——”
水花四溅,碎金般的光点在空中短暂停留。水幕落下处,已非鱼影,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赤足落在岸边茵绿的草地上,足尖沾着晨露未晞的草叶。她新奇地跺了跺脚,感受着泥土的柔软,又抬手理了理身上幻化出的、略显朴素的衣裙,这才扬起一个带着水汽的、鲜活的笑脸,朝着不远处人声渐起的集市走去。
她叫凛,是这条河河神的掌上明珠。今日趁着父亲外出巡视水域,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褪去鱼身,化作人形,溜上了岸。
集市入口处,一棵老槐树虬枝盘结。凛像只受惊的小鹿,赤着脚丫,“哒哒哒”几步便躲到了粗壮的树干后,探出半个脑袋,屏息凝望。
老爹的叮嘱犹在耳边:“莫要轻易接触人类。”她谨记于心,却难抑心中雀跃——只看一眼,就一眼。
“哇……”一声低低的惊叹从唇齿间逸出。眼前的世界,是深绿水府从未有过的斑斓喧嚣。
高悬的布幡在风中招展,摊位上堆满了五光十色的货品,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交织成一片滚烫的烟火气。她看得眼花缭乱,眸子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骨碌碌滚到她脚边,撞上了她微凉的脚趾。
凛微怔,下意识顺着石子滚来的方向,抬起了头。
“喂,小鬼,”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从她头顶的枝叶间飘了下来,“一个人在这儿探头探脑的,作甚呢?”
浓密的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一个斜倚在粗壮枝桠上的少年身上。他有一头略显蓬乱的棕发,几缕发丝被阳光染成浅金。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掌心一只翠绿的蛐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凛仰着脸,这是她与这个古怪少年的初次相遇。阳光在他发梢跳跃,也落进他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里——那是温暖、明亮的棕褐色,像秋日林间沉淀的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以前没见过你。”
凛的目光却被他脸上缠绕的厚厚绷带攫住了——那绷带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吝啬地露出了那只棕色的眼睛和一小截挺直的鼻梁。
“与你无关!”凛被他的打量看得有些不自在,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略略略!”
话音未落,她已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哒哒哒”地跑开了,只留下身后枝叶间传来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一旦踏入集市,凛便将槐树和少年抛到了脑后。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她,琳琅满目的新奇事物瞬间塞满了她的视野:釉色温润的瓷瓶在阳光下流淌光泽;竹篾编织的虫鸟活灵活现;各色香料混合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刚出炉的点心蒸腾着甜腻诱人的白雾……
父亲的告诫,早忘了。
像一尾真正融入溪流的鱼儿,在摩肩接踵的人缝里钻来钻去,这里摸摸光滑的绸缎,那里嗅嗅喷香的果子,兴奋得小脸通红,格格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好生俊俏的小女娃,怎的没个大人看顾?”
“是啊,瞧着面生,别是走丢了……”
路人的低语飘过耳际,凛浑然不觉。她的目光被一家饰品铺子牢牢吸引,尤其是墙上悬挂着的那些形态各异的面具。兽面狰狞,神祇庄严,花脸滑稽……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一张猫脸面具上,那面具空洞的左眼位置,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没有左眼……”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空气,仿佛想触碰那面具的轮廓。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集市口,飘到那个槐树上、同样遮住了半张脸的少年身上。
“他为何独自待在那里……”这个念头刚升起——
一股蛮横的力道骤然袭来!双脚瞬间离地!
“爹……?”
凛惊愕回头,撞入视线的却是两张布满横肉、胡须虬结的陌生面孔!狰狞的笑容扭曲了他们的五官。
“小丫头片子,跟爷们儿走一趟!”其中一个大汉狞笑着,一只蒲扇般、带着汗酸味的大手狠狠捂住了她刚张开的嘴!
“唔!唔唔——!”凛的惊呼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徒劳的呜咽。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她,她拼命踢蹬挣扎,但那铁箍般的臂膀勒得她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啧,还挺野性!”另一个大胡子男人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凛的脸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水灵得很,卖去南边花楼,定能得个好价钱!”周围几个同伙爆发出粗鄙的哄笑。
-----------------
“……”
凛像只被拎着后颈的幼猫,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架出了饰品铺子。阳光刺眼,人声嘈杂,她却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冰冷窒息的囚笼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一寸寸漫过心头。
“完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就在视线模糊、意识几近沉沦之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集市边缘——
那个熟悉的、倚在槐树枝桠上的身影,撞入了她的眼帘!
那一瞬间,凛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巨大的委屈和绝处逢生的希冀汹涌而来,几乎让她当场哭喊出声。
……
与此同时,集市旁一个简陋的院落里。
少年正百无聊赖地挥着斧头劈柴,木屑飞溅。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爬上脊背,激得他一个激灵。
呃呃呃呃呃呃!
“我可没偷懒!!”
他嘟囔着停下动作,警惕地抬头四顾。
“嘶……谁在背后念叨小爷?”
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恰好捕捉到街角那刺眼的一幕——两个彪形大汉,像拎货物般架着一个奋力挣扎的纤小身影,正快步离去。那身影……那身朴素的衣裙,还有那头在挣扎中散乱飞扬的、阳光下近乎透明的金棕色发丝……
是她!集市口那个躲在树后、对他做鬼脸的小丫头!
“我就说吧,包被抓回去的。”少年瘪了瘪嘴,拧起斧子打算继续干活。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被捂住的小脸上,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
恐惧!无助!像极了……被抛弃在暴风雪中、濒死的幼兽!
这眼神……不像亲生爹。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