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少年回来了，脚步略显踉跄，崭新的几道擦痕和淤青点缀在原本的狼狈之上，像是不小心蹭上了大地的印章。
一刻钟前。
凛被那两个大汉像拎小鸡崽似的架着，小脸憋得通红。少年眼里的火光“腾”地窜起，他操起脚边劈柴的斧子就追了上去。
“喂！撒手！”少年低喝一声，手臂抡圆，沉重的斧背带着风声，“嘭”地一声闷响，精准地砸在抓着凛的那只粗壮手腕上！
“呃啊——！”大汉吃痛，触电般松开了钳制。
凛双脚刚一沾地，就像受惊的小鹿，本能地、一头扎进了少年瘦削却可靠的怀里，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少年看也没看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反手就把斧子远远地、用力地扔了出去！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带着漂亮的抛物线，“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远处茂密的茅草丛深处，踪迹全无。
他这才俯下身，一手护住怀里的小脑袋，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自己束发的带子。蓬松的棕发瞬间散落下来，乱糟糟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掩住了那缠满绷带的左颊。
“臭小子！找死！”两个大汉回过神，羞恼交加，钵大的拳头裹着风就砸了下来！
“砰砰砰……”沉闷的击打声透过少年微微弓起的脊背，清晰地传进凛紧贴着他胸膛的耳朵里。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每一次重击都让她心尖儿跟着一颤。
“呜……”她忍不住在他怀里抽噎起来，小小的肩膀耸动着。都是因为她乱跑，才害他挨打……
“嘘……”少年微微偏过头，湿漉漉的碎发蹭过她的额角，声音带着点喘，却刻意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别慌……也别笑场啊。”
“别笑？”凛懵了，眼泪都忘了掉。这种时候……还让她别笑？
少年冲她飞快地眨了下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随即，他猛地仰起头，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街巷和看热闹的人群方向，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
“救命啊——！抢人啦——！”
“光天化日！拐我妹妹啊——！”
“没天理啦——！快来人啊——！”
……
“咳……咳咳……”两个大汉喘着粗气，扶着腰停了下来，额上全是汗。
“他娘的……这小子……皮可真够厚的！”其中一个揉着发疼的拳头，龇牙咧嘴。
“可不是，”另一个抹了把汗，看着少年依旧护着女孩的架势，眼神复杂，“脸皮也厚得离谱……”
他们环顾四周。少年的“呼救”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炸开了锅。街坊邻居、过路行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啧啧，看着人高马大的，欺负个半大孩子和小丫头？”
“就是，抢个孩子还费这么大劲，啥强盗啊……”
“看那孩子护着妹妹的样子……造孽哦……”
“……”两个大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他们不想耍横，是这混小子太能豁出去不要脸了！
“罢了！今儿算你走运！”领头的大汉梗着脖子，强撑着撂下一句狠话，试图挽回最后一丝“江湖体面”，“老子横行江湖多年，还没见过这么……这么感人的兄妹情！放你们一马！走！”
两人臊眉耷眼，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嘘声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仓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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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水声潺潺，阳光碎金般洒在河面上。
凛坐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上，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浸在清凉的河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水面，惹得几尾胆大的小鱼好奇地围拢过来，啄着她的脚心，痒得她咯咯直笑。
少年蹲在另一块靠近水边的石头上，掬起清凉的河水泼在脸上，仔细清洗着脸上的血污和泥点。水流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滴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以后啊，别一个人瞎跑了，”少年一边洗，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这世道，人贩子多着呢，专抓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
“哦——”凛拖着长长的调子应着，心思却全然不在他的话上。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黏在少年被散乱棕发半遮半掩的左脸上。那厚厚的绷带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连洗脸都不肯摘下来？
“呃…？”少年洗手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倏地直起身，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他指着凛，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
“啊？！”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跟着“噌”地站起来，赤脚踩在光滑的石头上，险些滑倒。
少年瞪着他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表情夸张地做了个捂鼻子的动作，瓮声瓮气地控诉：“你刚刚……是不是把脚丫子伸进水里了？”他顿了顿，故意拉长声音，做了个极其嫌弃的干呕状，“呕……怪不得这河水……一股味儿！”
“你……！”凛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她弯腰捡起一块圆溜溜的小鹅卵石，想也没想就朝少年扔了过去，“胡说八道！死鬼！”
“哎哟！”少年应声捂住了脑袋，夸张地蹲了下去，嘴里哼哼唧唧。
“打……打中了？”凛看他“痛苦”的样子，心头一慌，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几步跳过去，语气里带着担忧和歉意，“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哈！”少年猛地抬起头，脸上哪有半点痛苦，全是恶作剧得逞的灿烂笑容，露出一口小白牙，“才没有！骗你的！上当了吧？哈哈哈哈哈……”
“去死！”凛反应过来，气得小脸鼓成了包子，想也没想，粉拳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得意洋洋的脑袋上！
“呃……”这次是真的闷哼。少年猝不及防，被这含怒一击砸得重心不稳，“噗通”一声，脑袋直接栽进了岸边湿软的稀泥里！
……
依旧是河边。
少年蹲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埋头苦洗。这次不仅要洗掉打架留下的血污尘土，还得对付头发里那坨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稀泥。
凛也依旧坐在大石头上，两只脚丫子都泡在清澈的河水里，搅动着水花。不过，她的视线却像黏了胶水，牢牢锁定在少年脸上——准确地说，是锁定在那层神秘的绷带上。
“真奇怪……”她托着腮，小声嘟囔，“洗脸都不肯脱……下面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对了，”少年似乎洗得差不多了，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四溅，在阳光下划出细小的彩虹。他抬起头，看向凛，那只露在外面的棕色眼睛带着少年特有的好奇和爽朗，“你叫啥名字啊？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凛下巴一抬，带着点小傲娇：“哼！问别人名字之前，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这是规矩！”
“啊……”少年恍然大悟般拖长了调子，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快说！”凛催促道，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小手一挥，“快快与本……与本姑娘报上名来！”
“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故意逗她，“我偏不告诉你！哈哈哈……”
“碰——！”又是一记精准的、带着风声的粉拳，结结实实砸在他脑门上。
“哎哟！错了错了！”少年抱着脑袋蹲下，夸张地求饶。
“哼！”凛叉着腰，小脸气鼓鼓的，“老娘第一次问你姓名，你这凡人居然还敢不报？好大的胆子！”
“哦？”少年揉着脑袋站起来，不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凑近一点，笑嘻嘻地问，“‘第一次’？这么说……我在你那儿，还挺特别的咯？”
“贱骨头……”凛被他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噎得一时语塞，作势就要撸袖子。
“女王陛下息怒！”少年立马收起嬉皮笑脸，动作夸张地俯身作揖，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卑臣……卑臣乃姓白，名斩尘！白斩尘是也！”
“白斩尘？”凛歪着头，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珠骨碌碌一转，脸上绽开一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哦～那以后就叫你‘小白’啦！听着顺耳！”
她学着戏台上娘娘的架势，煞有介事地抬手虚扶：“来，小白，平身吧。”
“呃……”白斩尘（小白）抬起头，一脸苦相，“鼎娘娘……呃，不对，女王陛下，卑臣……卑臣觉得‘小白’这名字……是不是太……太那个了点儿？”
“放肆！”凛板起小脸，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本女王赐名，岂容你挑三拣四？让你叫小白，你就叫小白！”
“可……可卑臣这肤色，也不白啊？”小白指着自己风吹日晒、略显麦色的皮肤，委屈巴巴地辩解。
“嗯——？！”凛拖长了调子，眉头一挑，小手再次按在了袖口上，“你这是在质疑本女王的决定吗？！”
“不敢不敢！臣……臣接旨！”小白一看“女王”又要“动武”，赶紧再次俯身，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哼！这还差不多。”凛满意地点点头，学着戏文里的样子，宽大的袖子（其实是单薄的衣衫）一甩，“退朝！寡人……本女王要回去用膳了！”说完，她跳下石头，光着脚丫，像只轻盈的小鹿，蹦蹦跳跳地朝远处走去。
“陛下且慢！臣……”小白还维持着俯身行礼的姿势，抬起头急急喊道。
“怎么？”凛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带着点嗔怪的笑意，“你还真演上瘾了不成？爱卿小白，速速平身，该干嘛干嘛去！”她挥挥手，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
小白这才直起身，抱拳一礼，拖长了调子应道：
“喏——！”
看着凛的身影蹦蹦跳跳，快要消失在河岸小路的拐角处，小白才猛地一拍脑门，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喂——喂！”他双手拢在嘴边，冲着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大喊，“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叫啥名字啊——！”
清风拂过河面，带来粼粼波光。许久，那小路尽头，才悠悠飘来一句带着笑意的、清亮如溪水的声音：
“你妈妈没告诉你，乱问女孩子的名字，很失礼吗——？”
“……”小白愣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小路尽头，半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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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小白蹲在石头上，捧起清水洗去脸上最后一点泥污。水流滑过他的下颌，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从他额角一处细微的擦伤渗出，无声无息地滴落，融入奔流的河水，晕开一丝转瞬即逝的淡红。
“嘶……”他对着水面倒映出的模糊影子，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