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掀了掀眼皮,看见是徐年,哼了声,屁股都没抬一下。
“你小子又来干啥?炼钢厂那破事儿还没完?”
“少跟我这儿磨牙,没工夫跟你扯老婆舌。”
徐年也不见外,自顾自拉了把掉漆的木椅子,刺啦一声响,就搁刘河涛对面坐下了,二郎腿一翘。
“刘主任,瞧您这话说的。”
“我办事儿,还能有不牢靠的?”
他手伸进兜里掏了掏,摸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也没急着打开,就放在膝盖上拍了拍。
“手套的事儿,妥了。”
刘河涛捏着茶缸的手顿了顿,斜楞着他:“妥了?保卫科那边能让你这么容易出来?”
“喏。”徐年这才把那张纸抖开,推到刘河涛面前的破桌子上,“盘点表,您过目。”
纸上,劳保手套那栏底下,“损耗严重,建议尽快补齐”几个字清清楚楚。
旁边还盖着个红戳——损耗补齐。
刘河涛噌地坐直了,茶缸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水都溅出来不少。
他一把抓过那张纸,来回看了几遍,手指头在那红戳上使劲摁了摁。
“这……这章哪儿来的?保卫科那帮孙子跟我说门锁好好的!”他声音都变了调。
徐年身子往后靠了靠,椅子腿儿又是一阵嘎吱响。
“刘主任贵人多忘事啊。”
“上礼拜您念叨社区要刷墙,我可听您提过一嘴,说‘仓库钥匙多的很,好几把备份呢’。”
“我这人吧,没啥大本事,就是记性还行,耳朵尖。”
他往前凑了凑,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声音压低了些。
“不过啊,下回让建军兄弟倒腾东西,您得嘱咐他仔细点儿。”
“本来干的事情就不光彩,别老是毛手毛脚的。”
“那校徽把人家包装箱都划拉花了,保卫科可都拍了照存底呢。”
“我也就是顺手,帮着擦了擦屁股,没跟人嚼舌头说是谁干的。”
刘河涛那张脸,颜色变幻得比走马灯还快,最后定格成一种难看的灰白。
他捏着那张纸的手开始哆嗦,像是抓着块烫手的山芋。
“你……”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半天憋不出囫囵话。
“我就是提个醒儿。”徐年摊了摊手,样子挺无辜,“建军兄弟年轻,容易冲动,万一哪天栽了,您这位置……啧。”
刘河涛猛地一拍桌子,茶缸子跳起来,哐当一声摔地上,碎了。
热水混着茶叶淌了一地。
“你小子……你威胁我?!”他瞪着徐年,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团破布。
“哪儿敢呐。”徐年站起身,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
“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吧,咱们得相互帮衬,对吧?”
“您看,这盘点表和章,不就挺及时的?”
他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签章,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放回刘河涛面前。
“刘主任,您说呢?”
刘河涛嗓子眼里像是卡了块东西,嗬嗬响了几声,愣是没挤出半个字来。
地上碎瓷片还淌着热气,茶叶梗子粘在水泥地上,一片狼藉。
徐年往后仰了仰,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
他也不催,就那么看着刘河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半晌,徐年才重新坐直了身子,手肘撑在桌沿,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刘主任,咱们敞开了说。”
“这事儿呢,我算帮您圆过去了。”
“您看,是不是也该拉兄弟一把?”
刘河涛像是被抽了筋,松垮下来,声音嘶哑:“……你想怎么样?”他那只抓着盘点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朱小兰。”徐年吐字清晰,声音不高,却像锥子似的扎人,“她老惦记我家那老房子,三天两头上门找不痛快,昨天更是堵我厂门口骂街。”
“那婆娘,仗着她表姐是妇女主任,走路都快横着走了。”
“我家那情况您不是不清楚,就那么个窝,她再闹,我弟我妹住哪儿去?”
“您是这片儿的主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鸡毛蒜皮,您给出个面儿,管管?”
刘河涛眉头拧成了疙瘩,抓起桌上没摔的另一个搪瓷缸子——这个更破,把手上豁了个大口子——也不管里面有没有水,就往嘴边送,结果是空的,他咂摸了下嘴,显得有些烦躁。
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
过了会儿,他才哼唧了一声,老大不情愿:“朱小兰那张嘴……是厉害。她那亲戚也确实……行吧,这事儿我记下了,帮你说道说道。但你小子也给我安分点,别整天在外头给我捅娄子!”
“诚意?”徐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随即从另一个兜里掏摸出个黄纸包,不大,但包得挺实在。
他随手搁在刘河涛手边,“喏,厂里分的红糖,半斤。建军不是就好这口甜的?拿回去,晚上熬点粥喝。”
刘河涛的动作顿了顿,瞥了眼那纸包,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扛住,一把捞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分量。
他干咳两声,试图板起脸:“你小子……还挺会来事儿。”
“行了行了,朱小兰那头,我去敲打敲打她。你也别做得太绝,邻里邻居的。”
“放心,刘主任,我心里有谱。”徐年应着,人却没动。“对了,还有个事儿,得麻烦您给指条路。”
刚把红糖小心翼翼揣进中山装内袋的刘河涛立刻警觉起来:“又干啥?没完了还?”
徐年搓了搓手,脸上带出点恰到好处的为难:“就是我家那老房子,房本上还是我爹的名字。他老人家走得早,这户一直没过。”
“我想着,总不能老这样,寻思着把名字改成我的,以后也省事。”
刘河涛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琢磨起来。
“老房子的事儿……按规矩是得走继承,手续挺麻烦……”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上点施恩的口气,“不过嘛,看在你小子今天还算懂事的份上。房管所有个老李,我跟他关系不赖。你把材料整齐了,我给他打个招呼,看能不能给你走个快道。”
徐年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儿又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真的?那可太谢谢您了刘主任!您这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少来这套虚的。”刘河涛挥挥手,“你下午把房产证、你爹的死亡证明、你家户口本,还有你自个儿的身份证,都拿齐了,直接上居委会来找我。”
“我先给老李通个气儿,顺利的话,争取今天就给你办妥!”
“得嘞!刘主任您擎好吧,我这就滚回去拿东西,下午铁准到!”
他起身,朝刘河涛拱了拱手,“那就先不打扰您了,下午见!”
刘河涛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低头摆弄着刚到手的红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