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磨蹭啥呢!”
王大力的嗓门跟炸雷一样,砸得徐年耳膜嗡嗡响。
他赶紧往前蹿了两步。
人还没站稳,一股能把眉毛燎卷的热风就糊了他一脸。
这就是二车间。
炉子里的钢水咕嘟咕嘟冒着泡,那光把四周的墙壁、铁家伙,连同王大力那张黑脸膛,都映成了酱紫色。
空气里一股子铁锈、焦炭还有汗臭混在一起的味儿,呛得人脑门疼。
真他娘的乱。
扳手、锤子扔得满地都是,零件七零八落。几个光膀子的工人师傅抡圆了胳膊操作机器,哐哐当当响,看得徐年心惊肉跳。
跟他脑子里那些流程图、安全规范,压根不是一个路数。
他没吭声,把几个地方暗暗记下:排风口堵着一多半,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老师傅们全凭手感,是痛快,可万一呢;还有那工具,就不能用完挂墙上?
闷头干了一下午,搬货,清渣,给老师傅递个扳手递个钳子。
下工铃铛“当啷啷”一响,徐年才觉出两条胳膊沉得跟焊在身上似的,后腰也快折了。
脱掉又湿又硬的手套,掌心磨破了皮,渗着亮晶晶的组织液。
他吸了口凉气,没吱声,混在人堆里往宿舍走。
宿舍里,灯泡昏黄,勉强照亮。徐年摊开那个花积分换来的硬壳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拉。
排风,得加,对着炉口抽,起码两台大功率的。
流程,得捋顺,一步是一步,不能瞎胡来。
工具、废料、成品,得分开,地上画线,挂牌子。
写了满满一页纸,他盯着那些字,心里有点打鼓。
第二天,徐年把那张纸折了又折,揣进兜里,瞅准空挡,在车间角落把王大力堵了个正着。
王大力正蹲那儿抽烟,被徐年拦住去路,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接过纸条,用夹烟的手指捻开,斜着眼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呵,”他冲徐年脸上喷了个烟圈,“新来的,想法挺跳啊?”
纸条被他随便塞进裤兜。
“行,放我这儿。回头开会,我给厂长递上去瞅瞅。”
他抬手,重重拍了拍徐年的肩膀:“不过小子,跟你交个底,厂里这摊子事儿,深着呢。不是你写两笔画两道,就能立马见效的。”
徐年咧嘴笑了笑,没接话。
谁承想,这随手一扔的石子,还真就在死水塘子里砸出了点动静。
没过几天,厂里还真就批了,先拿二车间试试。
车间顶上多了俩铁皮大风扇,呼啦啦转着,烟是小了不少。地上也用白油漆画了歪歪扭扭的框,标着“工具区”、“废料区”。
徐年干活腰杆都挺直了些,手脚也更麻利了,想让大伙儿看看他不是光说不练。
但这风扇一转,线一画,车间里有些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大对劲了。
这天收工,徐年正收拾工具,旁边一个黑瘦的工友“呸”地吐了口唾沫,阴阳怪气地开了腔。
“哟,徐技术员,下班了还亲自干活呐?别累着您那金贵的手,回头还得给咱们画图纸呢。”
“呸!”
一口浓痰,擦着徐年裤脚砸在地上,溅起几星黑灰。
赵麻子那张坑洼不平的脸凑过来,带着烟油子味儿:“刚来几天啊?就想爬咱们头上拉屎?”
旁边一个胖师傅,手里铁锹往地上一掼,“哐啷”一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就是!厂里这些活儿,哪个不是咱们摸爬滚打干出来的?炉子怎么烧,铁怎么打,轮得到他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指手画脚?”
“我看他是想瞎折腾,显摆他那两笔字!”
胖师傅手里的铁锹又故意往前送了送,几乎碰到徐年的鞋尖。
徐年手上动作顿了顿,没回头,也没接话。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换了个角落,继续拧刚才没拧完的螺丝,只是手腕子用劲儿明显大了些。
今天点卯,王大力果然把他喊到一边。
领班指着墙角那堆还冒着热气的乌黑炉渣,旁边是扭得跟麻花似的废铁。
“喏,徐年,这堆玩意儿,你给收拾利索了。”
王大力脸上带笑,手抄在袖子里:“活儿不难,就是埋汰点儿,手上得加点劲。干不好,可别说王哥不给你这大学生面子。”
徐年看着那堆东西,黑乎乎,黏糊糊,热气熏得人脸烫。
他点了下头:“行,王哥,保证弄完。”
炉渣烫得吓人,厚帆布手套戴着,也挡不住那股子灼人的温度。没几下,手套磨漏了,掌心蹭过粗糙的渣块,钻心地疼,黏糊糊的,是汗还是血,他也分不清了。
搬废铁更要命。
他一个人跟一块奇形怪状的厚铁板较劲,那玩意儿死沉,边角又快,剌手。
好不容易抱起来,摇摇晃晃往废料区挪。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铁板脱手,“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贴着他小腿擦过去,裤腿嗤啦一声,被划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的。
他踉跄着站稳,低头看了看裤腿,破口处渗出点血丝。
赵麻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抱着膀子,怪腔怪调地:“哟,徐技术员,这铁疙瘩不好伺候吧?”
“要不,你也写个条陈上去,教教咱们,这玩意儿该怎么搬,能省点子力气?”
徐年腰杆挺得笔直,汗珠子混着炉灰,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抬手蹭了一把,冲着斜靠在柱子那儿看热闹的赵麻子,呲开一口白牙。
“赵哥,甭急。”
“活儿,今儿肯定给它拾掇明白了。”
“您呐,就擎好吧。”
那堆黑乎乎、黏糊糊的炉渣,还有扭得跟废麻绳似的铁疙瘩,硬是被他一个人给啃了下来。
废铁码得整整齐齐,炉渣清得干干净净,连水泥地都露出了原本灰扑扑的颜色。
收工的哨子还没响,车间里几个埋头干活的工人被烟呛得咳嗽,声音此起彼伏。
徐年走到那呼啦啦转的大铁皮风扇底下,也没看旁人,伸手把扇叶的角度往炉口那边拨了拨。
风道一变,那股子呛人的烟气登时顺溜多了,几个工人不自觉地喘匀了气。
赵麻子脸上那坑坑洼洼的皮肉跳了跳,喉咙里含混地骂了句什么,扭头就走,后背看着都带着股不痛快。
徐年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这才松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