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七日酉时
大街上稍微恢复了些生气,男人轻轻扶正斗笠,碎步而行,使覆身的披风不至于飘起。他身后不远便是挺拔的老人,一路上穿越许多集市,男人在几个店家那里买下水果茗茶,离城中央的府院近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戴斗笠着披风的男人是谁,男人身后的班老也总说是他家的贵宾,隔三差五来红叶城寻访,这贵宾出来遛弯总喜欢随身带上两三个布袋,举手投足,好不儒雅,却只有低沉声线作趣,催人想见斗笠下的容颜,商贩们都已熟悉。很少有人知道安家府院偏僻的侧门,门墙融作一体,男人只是伸手,一刹间凭空打开一条空缝,两人迈步入院,留下完好无损的白壁。
“二公子,老身在这等候多时了。”才入门内,和蔼的女人便来上前迎接,安若素取下斗笠,拿在腰侧,挡住徐姨,自提手中布袋往上走。
“徐姨怎么知道我要从这边进屋?”
“现在仗打完了,街上太平了,依着二公子的性子,一定是要亲自走路过来的,公子既然走过来,可不会取别的道回家。”徐姨匿笑着,领两人直上廊檐,换下布鞋,从楼梯径走三楼去了。
三楼餐厅,圆顶回还,半边落地窗环落而下,只有地上到腰部分是木质栅栏,临高视下,是后院的金波秋树,偶有鸥鹭映过,隔空引起层层涟漪,楼下的钟声隐隐约约,播荡起树间跃鸟。这里向来是用来款待贵客的地方,他和哥哥妹妹小时在这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四人坐在一边,老爷子自斟自酌,全然不顾三个幼孩,倒是徐姨上菜夹菜,忙得不亦乐乎。
“选在这里上餐,看来今天父亲好兴致。”安若素不无挖苦,不待安明财说话,先已坐在父亲身边,杯中彻底,晃弄粒影。
“我当然好兴致,儿子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这是为人父最值得喜庆的事。”安明财抿过一口酒,危坐椅上,招呼班老等从人一同坐下。
安若素不尽言,与父亲倒酒。想来他孤儿自幼为安明财收留,安明财夫妻二人身边自带一子安长理和一女安长钰,到他们三个小辈八岁时,安明财接过了家主大任,母亲也不知何时何往,前些年安长理与父亲大吵一架,便到扶济区,数年未归,那也正是安若素接任西处商主之时。兄长的音容宛在,他两年前到扶济区见过的,在家又时时听闻隆兄、董既等谈起,不至于模糊;母亲却朦胧,只隐约忆起银铃般的轻笑,温柔的抚摸,怀中的温暖,那时夏日天昏辉下,母亲总将长钰抱在大腿上,看两兄弟游戏草地。两个捣蛋鬼还曾在打起核桃大战,只是遥遥回想起,便难得坐住。
“这次弓家收复了郡东,必然会打破三家之间的平衡,在郡东与三郡协议,为我们安家扳回一城,但要恢复平衡,还得和易家协商,要让弓许容知道,郡东没有我们两家是稳不住的。”
“这都是不言自明之理了,”安明财挥手让侍者上菜,莫名间红了眼眶,“易家的事我会解决的。易家姑娘是个好姑娘啊,明事理,我们没有兵,要两处力合在一起才好使。”
“您忘啦?我们两兄弟都没有半分女人缘。”安若素打趣着,这些年他哥哥主打一个蓬头垢面,他呢,在外是衣冠华彩,在内一身睡服,主打一个悠闲自然。
“公子这话可不兴说了,每次上街要不遮面,不知道多少女子逐街问路,只为瞧看公子一眼,不说老的,光少的就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女人缘好着呢!”徐姨端摆菜碟,笑言。
“徐姨,您就不要讥讽我了,那些人不是为财便是为色,不过观瞻沐猴人冠,要看杀卫玠;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有哪个能说两句知心话呢?所求不同,相处难合呀。”
“难道这易家姑娘还不能和你说两句知心话?你不是常常称赞她知书达理,胸有丘壑么?”安明财夹下一大片牛肉放到安若素碗中,这边又一杯酒下肚。
“何处常常?凡事讲个有理嘛,特别是这姻缘大事,总要个两厢情愿,不然怎么和和美美,长长久久呢?”安若素咽下牛肉,三勺舀满一碗汤,顺走父亲酒杯,背手让侍从拿走了。
“日久生情,在一起待久了总会有感情,还怕不会两厢情愿?你娘亲和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这是过来人讲过来话。”
“日久生情……也不见得,”安若素收回目光,低头看浓汤油水拨撩,“像父亲您不就不应这话么。”
安明财一愣,安若素在那一口浓汤下胃,碗里干净得很,是徐姨拿碗盛满饭。
“您平时从不提娘亲,小时大哥、小妹问您您也不说,今天怎么主动说起来了?”
“你们娘亲和我是真心相爱,只是这世间多有不如意,许多事遂不得人意,你娘离开,也算是解开枷锁,换得一片新新天地,给了两个人解脱。你正值青春年华,好好培养感情,一份好姻缘可是难得,这样你和易家姑娘才能长长久久,不会像我到这般年纪终于孤身一人。”
安若素看安明财面色红涌,眼眶周围绕旋一圈,也不觉热意填充,盈溢而下,“您做了家主之后,就和爷爷一样再不管我们了,娘亲去了哪里您也不不肯和我们说,除了您,我们兄妹还能和谁亲?这些年徐姨里里外外的操持,才把我们三兄妹终于养育成人,长理跟您不和,又闹气去了扶济区,爹,家主就这么重要吗?做了家主,到底得到了什么?”
“若素,你长大了,我该把家主之位让给你了。”安明财紧紧将安若素双手握在掌中,谁见班老偏头轻叹,徐姨暗自垂泪。
“我不要家主,西处就是个大塘,我胜任不了家主这样的重任。”
“我老不任事了,东处、南处你都震住了,北处的苍狩擎是个明事理的,他识大势,会跟你走的,这几个月就把事办了,这个家交到你手里我也放心。做了家主,就把长理从扶济区接回来吧,他这个十恶不赦的爹以后想做他的主也做不得了;再把易家姑娘迎进门来,你做了家主,也是门当户对了,长钰做了姑姑,也不至于像这样没有章法了……”
“爹……”安若素反握住安明财手掌,这粗糙的手掌上,肉松垮垮的,少了许多儿时的热烈。
仙乡镇镇公馆这边倒是打得热闹,牛摸鱼一掌拍落孟旭卫手中刚刚点燃的卷烟,不禁骂道:“你小子出息了啊,敢在老子边上抽烟?”
“平日里开会不都抽呢嘛,也没见你说,今天就特别把我逮着喽。”孟旭卫一怔,鞋底板踩灭烟火,还在光滑木板上留下焦痕。
“平日开会一开就是几个时辰,大伙耐不住,咱这才开场你就抽起来了,老子要是肺坏了非把你那粗肺子拆了不可。”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粗肺子?总看形体上五大三粗的,说不准里面细腻得很!”
众人哄笑着,牛摸鱼赶忙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今天我们这个会是不正式的,只有一部分政治委员和军事委员与会,现在整个郡西政治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没有每次都开全会的条件,军事上的急事大事就将就着这么论了,出结果再第一时间给三村送去。”
“那就由我来汇报一下我们和郡军到目前为止的协商结果,”卜时渊自然站起,穿过紧凑的木凳,手携一叠草纸,像个学究,“郡军方面,要求我们承认一切既有事实,郡军占据的红叶城郊区外伏丘原五十里地面,全部由郡军驻军管辖;另外,郡军要求我们供应他们西线驻军每月所需军粮的一半。”
“暂时把五十里地面让出去,是两个委员会达成的共识,可是这军粮不好办?我们郡西现在自己都粮源紧张。”骆一坨愁眉不展。
双臂撑着双膝的荣默启口道:“要说农业上的成效,也不是没有,可至少也要等到来年年中,现在要我们出这份粮,肯定是要饿死人的。”
“我同意老骆、老荣的看法,这种特殊时期,怎么能让粮?就是想让也让不出半点,弓许众这苟王八真是欺人太甚!”牛摸鱼怫然怒骂,跳动的青筋毕现,众人骚动间,引得左满谅半张了嘴,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空白的大脑只怨留在军中的蔡韬没有来参会。
“首委和各位委员稍安勿躁,我们有一份方案,如果进行顺利,不但可以把郡军的军粮解决,还能大大缓解我们郡西的粮食困境。”全衷来到面板前,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叠文件,卜时渊将一张崭新地图附贴面板之上,背手立于一旁。
众人议论纷纭,定睛细看,才发现这地图上所刻画的是离州中西部,兑州南部的大略边界图景和势力划分。
“这是我们今天上午赶制的地图,我们的战略透过这张图就能很形象地表现出来,”全衷将手指置于离州西部献祥郡之上,由北缓缓转向红叶郡北,而后与郡西连成一片,“献祥郡地广物丰,粮米丰盈,而且多有火器,如果能从献祥郡得到粮米武器,可以大大稳固我们的新兴政权。”
“献祥与我郡西并不相连,其态度如何也不确定,你就直接说说这两件事怎么解决吧。”荣默抬手道。
“路线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两天前宫帅派人去幕开林,给了红薪联的驻军一些银钱,甚至都没有交流,直接进了林子里,这说明,红薪联是默许我们的行动的,现在的形势是,郡军强而我弱,卞梁誊肯定也不希望至少表面上服从他的紫烟军被灭掉,我们运粮和武器完全可以取道郡北,只要给些好处,相信卞梁誊不会干预。”
“好,环环相扣。”牛摸鱼轻拍荣默左肩,对这老人躲闪的动作视若无睹。
“献祥的问题,我们制定出了一套计划,”全衷以小指圈上献祥一块,“献祥现在的处境可谓是内忧外患,兑州向来排外,而献祥作为遂州西部的小块延伸,北面直面兑州强大的军事压力,南边又是与它交恶的离州献祥郡;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岑枞虽然是名义上的郡守,但是他说话管用的就只有首府缘福,西北边的万由学、东北边的公孙述还有南边已经和我们有接触的马玉昆各自割据,我们正可以利用这种割据来达到目的。”
“献祥的三大军阀里,马军头领马玉昆一直想向南边发展地盘,他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我愿意担任其游说他的重任。”卜时渊掌权交接,垂首请缨。
“多些尝试总是有利无害的,”骆一坨点着头,侧向荣默,“荣镇长,你说呢?”
“这个计划没有什么财政上的风险,我不反对。”荣默清了清嗓子,淡淡答道。
“好,我让平波清带队和你去,成与不成,一旦有危险都要马上带队回来。”牛摸鱼一掌定音。
安若素步出偏门,眼观天空中仍有沉光浮动于重云之中。今天这顿饭,确若乎是“执手相看泪眼”的真情实感,仍然免不得其下暗潮汹涌。
“班老,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公子,商主确实有让您马上接班的打算,我们是不是再观望一下?”
“不用了,”安若素的踌躇,尽数嚼碎在齿间,“要是真让老爷子交接位子,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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