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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八日午时

卜时渊与随行众人在田埂间穿梭,好容易走上了黄泥大路,抬眼日头渐到头顶,暗道大家都已饥渴,干脆在路边找个农家吃上一顿,休歇片刻也好继续赶路。

卜时渊找了户瓦旧墙新的人家,叫平波清在外等候,自入门呼道:“有人吗!”

巫老头正在后院摇椅上扇风赏花,闻得屋里声响,起身忙往前门赶,还道是隔壁岳多坑来唤他凑一桌麻将,却见门前站着个肩背包袱,一身粗布衣的年轻小伙。老婆子已经先他一步来到前庭,和青年聊了起来。

“大娘,我们是赶路到西边塘岩乡去做生意的,从早晨走到现在,实在是饥渴难耐,想请您做些饭菜来填填肚子,我们会给您一笔钱做酬谢。”卜时渊春风拂面,边说还拍了拍身上的包袱。

“你们……好多人啊,”老婆子张望卜时渊身后众人,不禁迟疑,“这得做多少饭?”

“我们有十个人,就先做六七升米吧,再来些菜品,有肉最好,总要有些油水,不然这饭难得咽下去呀。”卜时渊从裤袋里掏出一叠铜板,直塞到老婆子手里,那老婆子一个劲地点头承应,只说让众人先坐着,回身便往灶室走,巫老头还没来得及详问,老婆子便拉着他一道往灶室去了。

卜时渊正在客厅和紧连的走廊上搬找到的凳椅,到门前才发现众人已然靠着门前石桌坐下。平波清往来探视,见卜时渊两手不落空,上前说道:“我来吧,你歇着。”

“不用了,这点事我还是能做的。”

“蓝队,你我要以身作则。”平波清似未有闻,唤蓝榘镇一同入屋把凳椅抬出,兄弟们不敢怠慢,早恭敬站好,接过椅凳坐下。卜时渊取过小矮凳,在屋内客厅坐了,环顾四下,一张装裱好的彩画钉在墙面,圆形的机械钟置于画旁,雪白墙壁鼓起流泥痕迹,只房间中央摆了张圆桌,四角连衔都是老旧沙发靠着。前门院落,日光殷殷,不规则的石桌边,一棵樟木耸拔,干壮枝深,石台下,隔着一条通衢,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接续苍翠群山,没有车来马往,唯余秋低虫鸣,静谧午时,恍若飘忽悠游,沉湎难休。

卜时渊甩了甩头,暗道险些就陷入了虚无的桎梏之中。

等得久了,特别小队众人耐不得寂寞,找了偏僻空地赤手对练,平波清独自在田野上,蔚蓝天空之下,只要蓝榘镇和昌沛荣远远凝望,对卜时渊来说,这样的场景就算仍是埋在记忆深处,也该转眼忘掉。

巫老头到得客厅,拿了一块薄桌布摊在圆桌上,卜时渊起身帮忙,不多时便将桌布平整摆好。

“那后生,你们是去塘岩乡做生意的?”

“是啊,我们一路往那边赶,晚了就怕要落后于人了。”

“嘶——”老头啧啧撇嘴,眉间却撅起颤抖的深纹,“那塘岩乡我也去过,就是百八十里的水泊烂石,尽是些茅草矮房,旁边又是献祥的大山,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生意好做的?”

“我们本地人看塘岩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妨碍外地的来这赏景,我们这一行啊,就是在塘岩做旅游生意的,还有塘岩的破石头,外面的有钱人可稀罕着呢,上次我们两块烂石头卖了一锭金。”

“乖乖的,塘岩是这么个发财地吔?”

“不然我们也不会往那边去了。”卜时渊拿起凳子,巫老头忙着摆手,还在僵持间,老婆子端菜上来了。

“你这老头子,让你摊张桌布摊了半个月,还不快去拿菜?”

卜时渊憋住笑意,见老头屁颠屁颠入内,自去门外,正要唤众人回屋,平波清先已领着队员们来了。老头子两手满满当当,单看桌上五六样菜式,多是些黄花菜、冬瓜之类的应季蔬菜,一小碟肉片,十根手指都能数明白。

巫老头从未见过这么多高高大大的精壮汉子,杵在桌边讪笑着,直想将桌上的小碟撤下,再去后厨寻几片肉来;老婆子却不忙,招待这些汉子入了座,还有两三个站着的,都不含糊,木桶里的饭消了半层,桌上的菜食倒是“完璧无瑕”。

“大娘,有辣椒没有?再炒盘新鲜辣椒来,一定要多些。”

“对对对,别的都好说,只有这红辣子啊,万万缺不得。”田玉生闻言笑得开怀,老婆子见卜时渊掏出的铜子,早冲后厨里翻锅去了。

巫老头渐渐定下来,看这些个汉子吃得面沾饭粒,桌上、地上的都横扫而空,终于还是忍俊不禁。米饭米饭,千年秭回,增耗无算,谁能尽解其中妙翰?

柳惜时、汤心练二人走过仙乡镇镇南的大街,由汤心练领着,穿过偏僻的巷道,一路无言。两人晨练后赶往轩延河,才知道平波清已经外出,短时间内难以回来,正要回去,柳惜时却提议着往小荫林去,想到隆哥责怪,汤心练心头雀跃即时落寞,只得陪着柳惜时在军事学院坐了会常规训练,又在小荫林中做了些辅助对练,应了依旧毫无反应的术数,这才往回赶午饭,看天色,当是回程比平日晚些,便抄了近道。

柳惜时默背路径于心,只道这仙乡镇还是比不得红叶城,那红叶城里,无论通衢僻径,皆是人马如潮,博戏杂耍,古玩新乐一应俱全,好不热闹,当时离红叶城时,气血冲脑,不管不顾,如今细细品来,竟不觉回味绵长,毕竟是生活了这么些年的故地,一起嬉游奔忙的兄弟们还好么?

柳惜时沉浸在回忆里,哪里想到前面汤心练忽然顿足,他撞个结实,踏脚稳住身形,才要发问,眼见前面巷道上人群聚集,就算他身形高大,也只能隐隐看到影影绰绰中的高挑女子,粗略算来,怕有二十来号人。

“隆哥说的巧,还真让咱们给碰上了。”汤心练边说边撸起衣袖,热身运动早已完备。

柳惜时摁住汤心练一肩,“队长说了让我们遇事不要和人争执,你忘了么?”

“这种事哪还能讲这许多,就是隆哥在这里,他肯定也会出手的。”

“先等等,看看情况。”柳惜时只是不依,汤心练只得先强耐下性子。

遭人包围的,正是向锦依。她吃过午饭,等到糟老头子出门,偷偷溜出来,本在路上悠游,不曾想昨天刚交的“朋友”立马就找上门来了。这样的场面,在红叶城时屡见不鲜,不同的是,那时她不是主角,而是远走的路人。

“不用遮遮掩掩的,有什么事就直接说。”衣摆下的短刀柄在掌中,向锦依直面弓背丧气的龚海超,这男人身后两个一副猪头三的蠢像。

“你应该认识昨天那个男人。”龚海超一字一顿,终究还是让人上前搀扶托起。

“怎么?”

“你把他引出来,引到没人的地方,剩下的我们会解决。”

“你们大哥呢?”向锦依话锋忽转,目光专在人群中寻觅鸡群鹤立的身影。

“什么大哥?”龚海超挑眉冲气,不觉咬紧了牙,深深吐了一口气。

“戴可芝。”

“他是什么大哥!”龚海超抓紧了小弟的肩膀,把仅有的一些皮肉尽数捏起,“他是我们的一个朋友,这些都是我的弟兄!”

“这件事我做不到,你们还是另请高明。”

“不做?”龚海超身形稍倾,小弟扶着他退到人后,“先把她带到家里去再说。”

向锦依并不乘势追赶,见周遭的狗男人围拢上来,先期拔刀,打了两个汉子一个猝不及防。其他人顾不得同伙生疼,看空隙就要拿住这疯婆娘,向锦依一脚踢在一个男人腹上,近旁便又有手伸来,谁说两拳难敌四手?纵是果然,也挡不住她锐气凌厉,竟一口咬在手缘;被咬的号呼吼叫,一线大拇指就要卸下来,下意识抓住疯婆娘的短发撕扯,真是一片乱哄哄。

汤心练早按捺不住,抡拳挥臂,取出弹弓便是三记钢钉送去,打得外围两个绛出红见,咿呀叫疼,两人正要上去,蓦闻得对街呼喊。

“又是你?我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一道身影兀地从巷道边闪出,一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隆兄,不要冲动,你一介文生对付不了这许多人!”

话音悬在空中未落,如有一只下山猛虎闯入乱阵中,起手便打翻两三个人,地痞们闹得厉害,龚海超甩开小弟手臂,还说要对付隆岚钟,看这架势,只得拔腿往东面拐走,谁料两个从未谋面的精壮汉子,似乎是来接应西面杀神,两面包夹,退无可退。当机立断,朝北面向锦依去赶,两个兄弟已经擒住这疯婆娘,他夺过兄弟手中小刀,直指婆娘咽喉。

“姓隆的,你再敢胡来,我就要动手了!”

“动手动手,只管动手!早点把这鬼妮子收拾了,也省得给她家老子心里添堵!”隆岚钟从容不迫,众人都围在身边,不再上前,他却不肯罢手,自上前撂倒两三人,直冲龚海超而去。

龚海超情急之间,双手不听使唤,左手拿住向锦依左臂,锋刃直转臂肤,向锦依紧闭双目,痛感迟迟不至,闻得耳旁惊疑,再睁眼时,却见那刀锋不知为何物所阻,竟顺势滑下,只在她手臂上划出三道不深不浅的勒痕,哪里来的细长绳线?

龚海超胆战心惊时,背后一掌把他拍倒在地。隆岚钟面向两个押住向锦依的汉子,微微昂首,漆墨透亮的双眸下,沉声夺出,“把人放开。”

两人直愣愣盯着隆岚钟,不觉双臂松了劲,向锦依看准时机,一脚踹开右近的臭男人,一下冲出重围,赶到柳、汤二人身后去了。

田存志看得呆了,结舌无言,素来道隆岚钟是紫烟寨里格格不入一书生,居然有这般能耐,虽然早知紫烟寨中卧虎藏龙,看来他还是低估了。

“你是柳惜时?”

“向锦依?你怎么会在这里?”柳惜时与向锦依打了照面,当真是面面相觑。一旁的汤心练悻悻将嘴边的话吞下腹,回看疾风残叶的“战场”。

一条狭长巷道,错落躺满许多人,出巷闲游的,瞥见这番景象,也拔腿回返,一溜烟没了踪影。

隆岚钟蹲伏下来,扯住龚海超蓬松的灰发,四目只在咫尺之间,“你就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当‘大哥’?我倒好奇,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隆岚钟手上一松劲,龚海超即时趴在地面。隆岚钟缓缓起身,背手行于众人空隙之间,“你们看看你们跟的什么‘大哥’,意气用事,身上没有半点技艺,不能带着弟兄们吃香喝辣,反而四处挨揍,这样的大哥你们还认么?”

只有萦绕于耳的呻吟,不见回应。

“认不认!”隆岚钟怒目忽张,在场众人无不如遭电击,激灵之余,心跳更闻。

“爷爷,就算我们老大不能带我们吃香喝辣,好歹有一口干的,咱以前可饭都吃不起。”靠坐在石墙上的汉子一手抚着腹左,沉声说道。

隆岚钟环望在场,抱胸道:“明天上午辰时初,你们来带水街‘式一家’馄饨铺等我,我带你们找份稳定的营生,当然了,实在不想来的我不强求,我这个人向来秉持自愿原则。”

“爷爷,那您看这……”于昂杰仰头小心发问。

“你们自便,要走要留,都由你们自己选,只有一点:莫再作奸犯科,否则来日谁也保不住你们,”隆岚钟拉着向锦依领众人向西走,顾首而言,“明天辰时,带水街‘式一家’馄饨铺,别搞错了地方。”

出了偏巷,隆岚钟才堪堪将向锦依的使力的手放开。向锦依闪到柳、汤两人身后,轻声问道:“柳惜时,你在镇子里是管治安的吧?这个人骚扰少女好多次了,你真该管管。”

柳惜时哭笑不得,汤心练已开怀欢笑,“隆哥,这姑娘是要抓你啊!”

“鬼妮子赶快回家去,成天给你家老子心里添堵,你不累我看着都累。惜时,你送她回家,省得路上又有人找茬。”隆岚钟没好气地回应。

田存志上下打量高挑的女孩,只觉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是在哪里曾谋面。

柳惜时一番进退维谷的境地,不觉间讪讪笑起,手足都没了分寸。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向锦依悄步移向街边,直转猝不及防的田存志。

“我们认识吗?”田存志锁眉问道。

“你不就是带人到紫烟学院游行的田存志么?”

“她也是紫烟学院的学生。”隆岚钟低声耳语,田存志如遭雷击,脑海中人群边缘的高挑女孩的映像也逐渐清晰。

田存志犹豫片刻,答道:“我们正在收集紫烟学院学术分院学生的签名,以尽快开学。你要不要帮我们多补一个名字?”

“你做的事情不但毫无意义,而且只会让你得罪更多人,”向锦依摆手拒绝,“你应该已经二十好几快三十了吧?还是太天真了。”

“看来你是个崇奉明哲保身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田存志转眼就要和隆岚钟东行。

汤心练来到向锦依面前,才刚刚启口,向锦依先抢下话头:“你们收集到多少学生的签名了?”

“既然你不帮忙就不用多问……”

“不多,才十几个。”田存志打断隆岚钟,答道。

“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你们召集学生,他在学生里很有影响力。”

“真的吗?”田存志难以置信地半张着嘴。

“那当然,跟我走吧。”向锦依风风火火挤过隆、田两人间的缝隙,直往东边去,留下在场四人相视无言。

隆岚钟很快打破尴尬的沉默,“心练、惜时,你们就先回去吧,我看也要到午饭点了,别让家里人等太久。”

“队长,你不一起回去吃顿饭么?”

“不了,回去告诉玉妆他们,晚饭也不用给我准备了,我要晚上才会回去。”隆岚钟向柳惜时扬手,与两人道别。

“姑娘!”田存志呼喊着追赶向锦依而去,隆岚钟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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