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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四日酉时

隆岚钟漫步于系柳的“流台蜚玉”,雾气渐渐蒸腾而起,长廊仙摇,露珠在细丝上跃动。云霞浮播,十色散郭,短榭隐绰,玉璧消磨。一水之隔,便是寒木伞托,绝影空落。内附的纸张已然温热,不过是再踏路途前残留的痕迹。

“潜宇越霞冲,悬幕倚岚钟。系柳开酒翠,别样绽蜜红。玉豚置云尚,琼露拨月宫。慈叟鼓涌凉,和妪歌浴松。”隆岚钟不觉吟咏,“流台蜚玉”,寂寞虽久,仍存韵风。如张弦北《过细流》诗句,想必数十年前比之今日,只有过而无不及。

“隆兄!”

隆岚钟正有些恍惚,十步外撞来呼唤,定睛看时,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朦胧的雾气里步来,他只是站在原地等人过来。

“隆兄,我们正到处找你呢,你看看谁来了?”空廌笑着,把平波清推将过来。

“我还以为你走了。”平波清直勾勾盯住隆岚钟,飘忽的话音也融在悬露里。

“我没有什么走的理由,”隆岚钟背手俯望烟波,心中照例翻不起浪涛,“空兄不用处理公务么?我听说这两天抓了好些人,要审下来可不是个轻松活。”

“党同史夕惕为非作歹的已经一网打尽,今个一天都在整理材料,剩下来的事由老廖和司安们就能做好,我这是忙里偷闲啊,哈哈。”空廌话音未落,却翻过矮栏,廊上两人正要呼叫,他只摸到水面,拿怀里木杯舀了,当即便饮下满满一口。

“这水又凉又甜,你们不来尝尝?”

岸上两人都忍俊不禁,隆岚钟当即便跨栏捧了掌水,还顺带着褪去了脸庞的干燥。稍稍整顿,两人回到岸上,照着空廌的提议,三人顺着长廊深入林中,缓缓爬上丘坡,迷失在无尽的迷雾中。叶木渐渐地遮蔽,过丛沾衣,重重叠叠的金晖折散在空气中,衬出溪流的一点亮色。

三人不知道前行了多久,雾也不住失浓,蓦然间,西北方绽来清脆钟声,勾识摄魄,萦梦牵魂,就这样拉将过去。那是隐秘在层叠林木中幽然的陋室,围墙倒开,沉柱淌地,半悬的斑红漆门向世人袒露着心迹。

“‘流悠寺’……”空廌仔细将草地牌匾的字印抚看,不觉沉吟,“这个名字倒新奇,似乎没有什么来由,就是一时兴起就取好了。”

隆岚钟小心翼翼推开门,咳了几声,露流蛛丝扯去一些手心灰尘,还原出巨钟一角,“想必这就是张弦北‘悬幕倚岚钟’描写的地方了,没想到,短短数十年的光阴,这里竟然衰败成这副模样。”

“这里还有一首诗。”平波清四下张望,却在腐破的木面发现点点字迹。隆、空两人闻声而来,反复拼接揣摩,好歹将原词补出,只道是: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好一个‘流悠寺’,万事只要放下一个‘念’,自然解脱,可是人没了这个‘念’,又凭什么而活呢?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一生捣鼓琢磨其间,这就是人生啊。”空廌轻抚墙面,不禁叹道。

“这首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隆岚钟摸髭抱胸,远山峰紧,瞳中终归淡了光彩,“看格式,应当是《长相思》的词格,也是切合主题了。”

隆岚钟蹲在地上,“簌”地点亮掩掩橙光,带着腾升的烟幕推开大门,一轮皎洁的残月已然悬在东南的天空中,催促余晖收起最后一点霞云,“继续走走吧,这里的晚上比白天还要好看。”

穹顶愈加澄澈,银油散漫,一步一步都走得分外清晰。云朵稀疏了,茂密丛盛也低迷,无际的赭野近在眼前,黑幕之下,秀明坠着长河,一点一点铺散开来,一轮星桥分别了黄白,绒草绵延,更似柔毯伏地,视野既然开阔,瞩目只有枯木。隆岚钟不由得想起山岳之上的星空,不过那时下界一片银素皑皑,其实和这里一样难寻差别?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和紫烟寨一道成长起来的,用我们自己的视角,或许很多事情是看不到的,空廌兄,从红叶城来到郡西,你又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看到一个雄心勃勃,朝气蓬勃的新政权在赤县的大地上崛起。”空廌接下隆岚钟斜来的视线,并不作补充。

“我们穷尽一生想要弄清的秘密——或者该说是规律?到底什么样的政权是好政权?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都能穿暖衣的政权是好政权么?”

“未必。岚钟兄,从历史的长河里你能看到什么呢?我看到的是赤县的生产不断好转,我们的生产水平到达一定的程度之后,能有充足的资源让所有人有饭吃,有衣穿一定可以实现。可是这样就够了吗。到这样一个地步,每个人都能利用他们的简单劳动达到这一点,那么真正重要的,是每个人能够全面而自由地发展,每一个人,每一个真实的人,能够根据他的能力得到相应的回报,无论是认同、地位、荣誉或是别的什么……”

“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经济的问题。也就是千年万年以来,我们谈的最多的‘德不配位’的问题,其实不过是一个假命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位不配德。为什么一个社会的资源会分配到‘德不配位’的手里,而非‘位不配德’的人手中。”

“这也是岚钟兄现在心里所想的。”空廌快步踏出,蓦地回身,与隆岚钟直面对视,“岚钟兄,我一直相信一个‘真理’:该来的总会来。在这样一个方兴未艾的地方,一定有你大放异彩的空间,不用着急。”

“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心态,也一直想要学来,可惜,到最后我才发现,人的秉性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就是把秉性往积极的方向去引导。”

“这样也很有趣啊,如果人都是能改变的,那就变得千篇一律了,只要有一个独裁者制定一套标准,大家就都变成‘顺民’啦!”

隆岚钟苦笑着摇头,才注意到身旁沉浸在星海里的人,“我们两个聊得兴起,倒把老平排作了局外人。”

平波清回神舒了舒眉,浅笑道:“没事,我喜欢听你们谈话。”

“你怎么想?”空廌下意识问出话来,顿时一怔。

“我没有想过你们这么多,紫烟寨有牛摸鱼和隆岚钟我就留下来了,我知道怎么跟着走。”

“像老平这种人,在太平世就是上面的老倌最喜欢的‘良民’。”

“那岚钟兄岂不是年纪轻轻就成成绩斐然的学者新星了?”

隆岚钟似笑非笑地摆手,大概是遮蔽尽去的缘故,路走得稍微顺了一些,也把心头的热意顺下,带到了全身。

“这里再往北走,就是仇武地界,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这里再往北走,不是河央、宁章、奭汉吗?山高路远,得不偿失。”

空廌一愣,兀地大笑,呛住却又咳嗽,只差把喉管吐出来,有隆岚钟拍背才缓过一些,“亲手把新的建立起来,把旧的送进坟墓,这不就是我们的全部吗?”

“一个庞然大物,必然成为所有不幸的根源。”

空廌没有回头,更不曾放缓脚步,“岚钟兄,你相信宿命吗?”

隆岚钟别住嘴角,放开了双拳,“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眼见空廌背影渐远,隆、平两人又往回走,投入这莽苍大地茫茫怀抱之中。碎玉当空,皓月丛中,直把两人的浅影斜照在绒铺之上,或落或起,随风而栖。

“你呢?”隆岚钟淡淡地问了一句,脚下突然绊了一下,一个踏步稳住身形,更不禁摇头轻笑,步伐快上许多。

“我?我没想你们那么多,就是想了照样想不明白。我从北方一路走过来,只有紫烟寨待得还算舒服,只要你们这些人还在,我就不会走。”

隆岚钟一向对平波清的爽直爱恨交加,不过说到底,很多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身之所感、目之所及、耳之所听、鼻之所闻、口之所味,一言一行,察觉到了也就清楚了,“我们这些人又是些什么人呢……”

平波清似乎没有听到隆岚钟的沉吟,空气浸没在沉默中,卷着碎绒飞舞,惹得平波清打了个喷嚏。隆岚钟嗤笑一声,与平波清一道在草地上绕起了圈。

“老牛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他们骑着铁壳子,比我快多了,回程正好撞见我到村。”

“这个任务单看纸面就邪乎得很。”隆岚钟揣弄怀中,软纸的触感包裹了指尖。

“我在外面的时候也听过一些巨人、鬼灵的传说,特别是山间的酒店客栈,经常能听到摸金探穴的喝酒说起这些事,不过我从来没见过。”

“人类构建起无质学的理论框架并且把它投入实用,从那个时候起,世界上就不存在怪事了,”隆岚钟腰间的短枪还温热,西边四季的常寒也鞭长莫及,“老牛要我们两队协同作战,我没意见,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平波清即时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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