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辰时
“波子，奉全师长命，从林口到山上全部封锁，我们是不会放行的，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派人扶你下山。”戴知机杵在平波清面前，捏肩的手是个半托半挡。
平波清身面本来多有伤痕，此时更是纱绕布绑，腰间鞘里别的是个顿破不利，“让我上去，再晚就救不了隆岚钟了……”
“张福，给平营长拿张凳子！”戴知机不睬话语，唤军士搬来小凳放在身侧，任平波清左右徐行一并拦下，两人对峙不定。
“老戴，不要逼我动手！”平波清虎虓惊人，差点把青年们唬住，戴知机不为所动，强行把他按住，平波清双膝忽软，竟然落在凳面，一时动弹不得。
平波清刚要转手，戴知机先一步把他佩刀卸下，平波清眉目耸动，脸色红涨，终于是无计可施，瘫在凳上，紧闭双眼思绪不知飞到何处。
戴知机臂上松劲，双目一刻不敢离平波清身。众人正僵持，坡下兀地传来呼喊，戴知机才抬头，蹄声渐近，便见驼背老头飞身下马，一个踉跄，他赶忙上前扶住，其后随从的全衷、裴熊刚等也一并追上。
“小波……平波清呢？平波清在哪，他上去了吗？”
“骆老放心吧，他坐在这呢。”戴知机领大汗淋漓的老人到凳边，平波清睁开空洞的双眼，只是呆愣愣盯住两人。
“拦住了就好……拦住了就好啊……”骆一坨顺势坐上军士搬来的小凳，大口喘着粗气，“小波子，你想去山上救岚子是不是？”
平波清望着黄土面，而后瞳中景色渐变为无际的青赤林叶，憋出来的声线略显沙哑，“仙乡镇这么远，你怎么来了？”
“老骆乘着星夜坐铁皮子到村子，又骑了一路马上山，就是专门为了岚子的事过来的。”全衷叹息着解释。
骆一坨挥手示意，众人静默以待，他打量浑身布带的平波清，心内一一点数，“你想去救岚子的心情我们都理解，我们哪个不急？都是紫烟寨过来生生死死的兄弟，这么点信任都没有吗？”
全衷不停给骆一坨抚背，启唇又闭，见平波清低头没了声响，手上起伏稍定，引出一番肺腑：“你们进武衡长道，不清楚情况，几次遇险却又不顾大局继续深入，波清，你和岚子操之过急，一个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称得上已经没了判断力，两个碰在一起，要不出事才难。我抱着侥幸心理没有下死命令阻止你们，是有很大责任的，这件事我会和你们一起担责。”
“现在不是讨论谁的责任的时候，”骆一坨一手拉住全衷，一手拉住平波清，“比垂耳已经领人到巨人落去打探消息了，我们就在这里静待，就是岚子和与沁没了也一定要把尸体带回来……”
“什么人！”
骆一坨话音未落，戴知机一声呼问，林边闪出一道人影，束发带剑者，是个高挑的女孩。骆一坨一时想不起来人名姓，面容却感熟悉，只记得曾在镇公馆受过她的书信等物。
“她是邱幼璇，岚钟考察队里的队员。”
骆一坨闻全衷言，恍然忆起，顺势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跟着姓平的一起过来的。”
“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邱幼璇摇头不语，自来平波清身后站立，戴知机凝望女孩神色，踱步在侧，不料全衷上来先把邱幼璇拉到一旁磐石坐下。
“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比垂耳不久就该回来了。”
张成识见敲门不应，小心推开门角，看了一线，索性攥文踏入屋内，微光透窗而入，桌上文书成形，扫视未半，沙发上翻侧一批大衣，他上前探入衣内，余温之后，还有微凹的小枕，再近桌前，正巧望见半开窗外，草地上漱口的卜时渊，这位助理此时洗脸湿襟，要往回走了。
张成识取对座坐下，才舒了口气，门后“嗒嗒嗒”急响而来，正讶异卜时渊行走之速，粗犷嗓音声蓦然灌入双耳。
“我还以为是小卜在这呢，没想到你回来啦，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张成识赶忙起身，牛摸鱼反翻弄大衣坐在沙发一侧。张成识闻得真切，油香多端，他这时才肚面一瘪。
“还没吃早饭吧？一起过来吃，”牛摸鱼招徕张成识，荷包上圆滚滚的包子似来迎客，顺着边缘直接滑到了张成识双手，“余龙没有跟你一起来。”
“他也回来了……谈判组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越桑商人联盟那边有个叫金永仕的想在木坪建造纸厂，我们觉得中央会感兴趣就捎带着回来了，余龙正带着金永仕在仙乡镇逛，我就先过来汇报情况了。”
卜时渊清水敷脸，清爽许多，这边厢看走廊上人员渐盛，饶是清晨镇长室外已人满为患，见助理路过，一时如抓住救命稻草都围拢过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镇长不在？”
“卜助理，镇子周边的分田问题缓了好几天了，紫委会要拿出个法子啊！”
“还有镇北那边幕开林的事情，镇民们都不敢去，那里到底属不属我们镇子？”
……
“大家不要急，不要急！”卜时渊挥手维持秩序，见侍卫闻声赶来，就势让侍卫把众人都先引去会议室稍后，他自回办公室稍整文牍随后赶来。
不曾想两个老熟人“霸占”了办公室，卜时渊咂咂嘴，毫不犹疑顺走三个大圆包，靠在沙发上狼吞虎咽，须臾消灭。
牛摸鱼手帕擦嘴，吩咐道：“小卜，以后谈判组就直接向我汇报工作，你今天就到楼水去，和第二师的两个师长交接工作。”
“楼水？我去那里做什么？镇子里还有好多公务要做。”
“这些先都放一放，我和荣默谈过了，卫欢和张雄怀做他的暂时助理，让他们去解决镇里的事情。现在最要紧的是郡西的经济特别是土地问题，我上月中旬就发信问过尤慎在宣尚垦田的事，现在勘查得差不多了，你首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之后就待在紫烟村吧，那里和楼水、木坪都近，方便得很，三个村子的土地问题就交给你统筹了。”
“好，我把工作交接了，收拾收拾马上动身，”卜时渊满嘴答应，却并不站起，“不过……镇子毕竟还是要仰仗镇长治理，整天在外面溜达也不是个事……首委认为呢？”
“这么小心翼翼的，”牛摸鱼笑得真切，“你说得对啊，要管的会有人管。”
卜时渊似笑非笑点头，当时起身出了门。牛摸鱼回转来接过张成识的文书，张成识旋即说起谈判情况。
“越桑的商人联盟愿意把紫委会视作合作方，鼓励商人来郡西投资，可惜小石城的地位问题谈不拢，郡南有经南岭天然隔绝，和整个红叶郡都分割了，一向和越桑关系紧密，现在只能说暂时不用担心南边会攻击我们。我们和越桑谈的项目很多都没谈拢，他们很重视成文的法律保障，法律问题可能需要重视……”
“正常，郡西还在恢复时期，这么多年动荡过来，让人家相信我们就能在郡西执政也不是个轻松的活。谈不拢就谈不拢，没什么好气馁的，越桑、震州、中州的商业发达也不是一朝一夕发展起来的。”
“只要我们紫委会一步一步稳打稳扎，郡西总会繁荣起来的。”张成识露笑偏出手里舞弄。
“到那时候就不是郡西了，”牛摸鱼携风起身，张成识自来火急雷紧跟上，“这样，既然越桑来的客人要看看咱们的镇子，我们就一起去，到时一起回公馆来，恰好我这阵子在馆子里闷得慌。”
张成识颔首带上房门，两人一路南去，要取偏僻少人的后门出馆。前边走廊道上兀自喧哗，正狐疑待要兜转，蓦闻得木面“啪啪”两响，那旁窸窣稍歇，这边洪亮鹊起。
“曲庇同志，镇子土地现在主要的问题是荒田和肥田的分配、播种的品种、还有某些家族抗议的问题，我已经准备好专门的土地工作组名单，这次临时会散后就具体讨论以上问题，还有其他问题吗？”
“目前没有了。”
群座之间，曲庇举手的身影映入牛、张两人眼帘；最惹眼的还属台上指挥顾盼和点头示意的两人，他们正是当初紫烟寨北巡队中的卫欢和张雄怀。
“对卫欢同志说的我要补充一点：所有具体政策确定下来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用文书的形式公布出来供大家参考，各位不必担心政策上可能的模糊性。”
无论是多么大型的集会，人群中那不断晃动的脑袋就是锁定张雄怀的依据，这是他肢体的发信标志，可惜张成识并不熟悉这位在外已久的寨子老人。
“请问幕开林该怎么办？那里是去郡北、郡东的通道，现在情况这么复杂，老乡都被搞糊涂了，不晓得能不能走。”
卫欢目视众人，手上文书翻弄得欢快，“紫烟军第一师第一团茅利势部已经接管幕开林防务，现在幕开林是个敏感地带，不能随便进出，紫委会已经设立审核组，所有要在林子进出的老乡，像走脚经商的、出外探亲的都要先在审核组取得许可，持许可证通行，这个许可证在郡北、郡东都好使。至于之前在林子打猎讨生活的老乡，有些分到了田，实在要靠林子过活的我们已经在办理许可证。”
“我们是前天晚上才和红薪联、红叶城方面交涉好，具体的办法预计今天就会发出来，消息不及时还请大家见谅。”张雄怀微笑着起身鞠了一躬，赢得掌声一片，可惜远走的牛、张只听得余音。
“首委，我以前只是听说，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张成识不禁感叹。
“两个人能力还是有的，”牛摸鱼推开后门，两人一齐带出，“这个什么委员会，说到底还是舶来的，合不合适还要等着瞧。”
却说紫烟山上，全衷在林前来回踱步，众人的目光集聚林口，以至于忽略身后来人。
“骆委员、全师长、裴师长，我们来向你们报道。”温玉妆领独立小队众人前来，邱幼璇自行纳入队伍。
“温同志，你来了，”骆一坨起身迎接，本来嗓子沙哑，几乎把一口老痰噎出来，“咳咳，比垂耳去巨人落打探消息了，看看就该回来了。”
骆一坨话音未落，听得林间簌簌，前边冒出一道人影。裴熊刚看得真切，比垂耳却并不直接过来，依着灌木丛张望，戴知机心中恍然，得全衷眼色，上前把比垂耳领到众人跟前。
“比大师，辛苦你了——巨人落什么情况？”骆一坨起身把椅子让出。
比垂耳瞟过垂首的平波清，奈何肩上分量沉重，那时坐下，好歹把椅脚望后挪动稍许，“巨人落全乱了套……前两天这块地突然飘雪，村民看我们都有伤，一直嚷嚷着要见隆公，我这趟过去还是溜回来的……”
“骆老，能否考虑控制村民，让我军顺利进入山洞？”裴熊刚向骆一坨敬礼请示。
全衷嘴张了一半僵在旁边，独立小队众人相觑不语；阴影笼罩，比垂耳猛地抬头，两名军士把起身半程的平波清夹在中间。骆一坨作势挥手，甲丘乐先上前表态，“巨人落附近的地形我已经熟悉，我可以先去探明潜入路线。”
“事到如今，就把所有的办法都想一遍，不作保留……”
东边突然的巨大轰鸣将众人注意齐齐吸引，甲丘乐依梢而上，立于树尖，极目远望，隐隐可见巨大的背影自尘烟中现身。
“骆老，我们怎么办？”戴知机扯着嗓子凑在骆一坨耳边大喊。
“等待前面哨探通报！”骆一坨下定吩咐，全衷、裴熊刚已领军形成队列。
甲丘乐藏在林叶中，视野所及只有粗糙毛发包裹的椭圆块物，看上去像人的脑袋。地面带起的摇动不多时止息，流星马穿梭来报。
“什么情况？”
“报告骆委员，巨人落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生物，目前还不清楚它的意图！”
“把大部队撤回来，留下三个人以分散队列继续观察形势。”
流星马领命而去，众人似乎没有退却的意思。温玉妆受过树梢跃下的甲丘乐眼色，径到骆一坨跟前，“骆委员，那就是我们在巨人落旁边树林里见到的巨人。”
“比大师，你有头绪吗？”骆一坨旋即转向比垂耳。
比垂耳轻声咂嘴，眨眼回道：“巨人核按理来说在隆公手里，巨人落……也有可能不止一个巨人……”
“骆委员，我请求加入前线侦查队伍。”甲丘乐上前向骆一坨敬礼。骆一坨认识这个平视的小个子，这是唯一由隆岚钟坚持推荐进入独立小队的人。
“我看可行，他在我军中的侦查水平也是拔尖的。”全衷点头称许。
“好，务必把巨人落的情况摸清楚。”骆一坨话音未落，甲丘乐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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