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飞鸣镝将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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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同会的走狗还没有资格审判我!”

隆岚钟伫立林间,看无数全副武装者缓步向火光消散处靠拢,他却如风化的雕塑,抬腿要往山上走,突兀的陨泣扯住他的身形。

“雬雯?你怎么在这?”隆岚钟伸手去抓掩面抽噎的女孩,人影忽而融成一滩清水渗入尘壤无影无踪,只留下指尖的凉意。正诧异,凉意如同春蔓恣生,径沿着胳膊追上来,绕过胸肩,直突脸颊。

慢慢抬起薄皮,映入眼帘的是骇人的涂面殷红和散落的青丝,回响的抽泣逐渐清晰,女孩跪在身侧,珍珠涓流染湿手臂和脸,隆岚钟方明白凉意所由。

“蠢妮子,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隆岚钟尽力抬起手臂,温暖的手掌抚在韩雬雯颈侧。女孩如同寻到救命稻草,紧紧拉住这糙面的磨蹭,好比是掐肉知醒。

“岚钟哥……岚钟哥……”

“我在,我在,”隆岚钟借力起身,任韩雬雯紧紧抱住自己,先前难捱的痛楚竟无知觉,环望四周才发现是微光晶莹的山洞长道,这道面平滑,两侧工整,显然与先前长道不同,“你知道这是哪么?”

“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了。”韩雬雯靠在右肩,由隆岚钟小心拭去泪水,好歹在她血渍沾污的脸庞上辟出一片清净。

“扶我起来,”隆岚钟搭着韩雬雯,还有些站不稳脚步,身后落石堵住,便取前方通路,“放心吧,我们肯定能找到出口的。”

韩雬雯轻声答应,两人就着长道往深处走去。

“你看到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看到‘梦’了么?”

“看到了,这梦好乱,我没看懂。”

“左悟真、游流和杨吾程都提到了武衡山,这些肯定都和武衡长道、巨人落有关系,说不定会是重要的线索。”

“我记得杨吾程和贺元柔……”

隆岚钟见女孩身形耸动,双腿拼力使劲,全做了无用功。浊气憋在膺间,他还不能吐露,虽则饥寒交加,好在衣物干燥,两个人都留下一条命来。这不是第一个奇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很容易代入特定的情境里。这些事情其实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可心毕竟是肉做的,我看史书也难保不捶胸顿足,太多啦,‘过河,过河,过河’!”

“你还乱动我就不给你搭手了。”

“别别别,你这妮子好狠的心呐。”隆岚钟大笑起来,胸口一时涌起灼灼的撕裂感,旋即不住咳嗽,看韩雬雯侧颜沉敛,一时又笑得欢快,真是好个痛快。

前方豁口乍开,堂亮降来,两人步出长道,偌大洞府之中,怪石嶙峋,盘岩跌宕,头顶粼粼波光,晶莹可透,先看人影盘坐如钟,洪台之上,蜿蜒有致,玉蛇迂旋翮虚迁;铜角素带,扬须延号绒拟仙;齐天处地,同霄乘幕泰阶偃;势吞山川,苍黄乾坤气可兼。韩雬雯惊疑不定,恍惚间移身退步,隆岚钟握住其手,对她轻轻颔首。

“雬雯,别担心,这里没有无质反应,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玉龙掀开一人大的眼幕,一对竖瞳当时便锁住洞口的两人。隆岚钟摩挲韩雬雯手背,把腕挣出,径朝巨物行进,“你身上有很熟悉的感觉。”

“你很敏锐,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回溯讯号。”

隆岚钟不见玉龙启口,气流振动稍显躁耳,问道:“你说话不用张嘴?”

“‘新周计划’设计我们的时候就确定了这样的构造,比起模仿人类声带的构造,直接利用空气震动形成声波节律在技术上更容易实现。”

“有意思,听起来你是个活化石,”隆岚钟噗嗤一哂,回身向憨愣的女孩打了个手势,就地在盘腿的人旁坐下,“给我说说你的来历。”

“我是大同会新周计划的第一批产物黄龙,所有的一期产物都被认定为残次品销毁,贺教授偷偷把我的核留了下来,最后在主家这边安顿。”

隆岚钟打量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这人双手作莲,面容祥和,身表隐隐覆着薄冰,腿上还放着一个小本。他听得满头雾水,索性主动转变方向,“你说的贺教授和贺元柔是什么关系?‘主家’是杨吾程?”

“贺教授就是元柔的父亲,是他让我见到主家的。”

“既然贺教授有你的核,为什么不自己留下来?你和杨吾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无质生物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主家说过‘获取的任何力量都有代价’,这个问题贺教授和主家没有弄明白,最重要的是人类的想法,我们和人类的连接是无形的。”

“我算是明白了,你是问一句答一句,绝没有多余的话说。”隆岚钟小心翼翼自盘人处拿过小本,眼瞳映出毫无动作的长龙,不管跨越时代的先辈倾注了多少心血,这些生物始终没有发展出超越人类想象的智慧。

“对我们来说信息的交互没有意义,人类必须指示重点。”

“那你知道他是谁么?他在这里多久了?”隆岚钟翻开泛黄的笔记,其上密密麻麻尽是钢笔工整的字迹,这种横版小字的书写方式明显是赤县北方人的习惯。

“郝山龄是你来之前唯一过来的人,他来这很久了,我以为有个人能陪我聊聊,他聊一阵子就坐下来不动了,你把他叫醒吧。”

“郝山龄?”隆岚钟提心捏住男人的肩,这确实是个不可动的雕塑,六十多年前奉奭汉皇室命空降的郝山龄凭借出色的政治手腕和军事才能一举统一了四分五裂的红叶郡,“郝天公”在威望日隆之际突然失踪。人的一生只有一个六十年,放在历史的长维里终究是沧海一粟,而对于无限的意识来说,维度的流动和意义根本挂不上钩;这位能人一手设立的扶济区入口至今还立着雄伟石像,区里的内容却是方枘圆凿,“黄龙,我帮不了你这个忙,他是坐化了,换作好理解的说法,算是主动放弃了自己生的愿望——我原来以为这只存在于书里。他是怎么到这来的?”

“他和你一样,水面上过来的。”

“是你救了我们两个人?”隆岚钟手势指示,转头细看才发现洞口拐角的女孩,“当时你也救下了郝山龄?”

“你们是。他水上下来,守在上面的云蛟是他带来。”

“坳冰衢的蛟是他带来的?”隆岚钟惊诧难已,转念六十年前的红叶统一战,并未听闻有动用过这样强大的无质武器,即便封锁消息,这么大的动静至少也会有像木坪芝神庙那样的遗迹留存,况且开木翻岭对木坪的奇袭至今仍是突击战的经典战例,莫非是以云蛟作后手?

隆岚钟拈笔记就着丈高的眼瞳挥舞,黄龙仍未有反应,他早急不可耐,把笔记来回翻了个遍。郝山龄同样察觉到信息的破碎性,很明智地依托关键词套取信息,把“大同会”、“无质大战”、“十二月社”等关联起来:

杨吾程拒绝出逃海外,死在武衡山之后,黄龙依从其意留下来进入短暂的蛰伏期;而左悟真如愿拿到剩下的手稿,竟然退出军界转入学术圈。问题的核心仍然在于十二月社,一如游流所言,它几乎渗透了大同会各个机关,只是始终未能染指涉及决策权的核心圈。分裂的十二月社一部视无质学带来的力量为绝对,致力于以恐怖手段推翻大同会的统治,在内部称为“北方派”,其后的无质大战也正是由这一派别挑起。当时的人类世界为限制无质武器的使用在赤县北方首都坎京签订了《坎京公约》,其中最为重要的规则是对于首先使用无质武器者的集体反制手段,“北方派”正是利用这一规则,不惜让赤县成为众矢之的,首先使用了无质武器。

可笑处,《坎京公约》并没有起到预期作用,赤县只在初期承受到巨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而后整个人类世界便陷入国家内战与跨国交战纵横交错的局面,赤县内部四分五裂,大同会失去了对大半个国家的控制,而反对派内部意见并不统一,没有组织起有生力量的十二月社更是公开决裂,有相当一部分人加入了左悟真领导的南方协会。在长期的混战中,无质武器中最为强大的无质生物已然失控,人类由内部的资源争夺转为生存攸关的跨际作战,为了保全人类,“城所”这一人类自保的“碉堡社群”方式应运而生,与黄龙建立联系的左悟真一手创立了武衡城所,其后与世隔绝,史笔至此断止。

“我没有看到游流和刘季学,这份笔记是完整的么?”

“我不知道游流的去向,主家死后我没听过消息;刘季学是大同会的中流砥柱,城所建立,我不知道外面的事。”

隆岚钟意犹未尽,在书页间一目十行,忽而掉下一张纸片,检查笔记前后,大概是扉页夹层里的物件。翻开纸面,没写标题,只是两面清冷的字: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然则事继功垂,来复未止,三世之谓,良有以也。步艰了远,履平易折,而励愎不悛,殊知圆缺升沉,自流不绝,俾颉颃计约,竟归无物,亦何足言。”

郝老爷子确是惜字如金,隆岚钟叠起纸张,并不打算将纸上的内容公布于世,可预料进取者将扣上悲观主义者的大帽,保守主义者则将奉为圭臬,无论何者都必非谈及一时一地感受的老爷子所愿。正要把纸片收进袖中,无意瞥到背面墨迹,隆岚钟赶忙又翻开,其上只有一句简短的白话。

“打了一辈子败仗,”隆岚钟抑不住搐动的嘴角,酸涩的热液夺眶而出,“说了一辈子空话。说得太好了,太好了!这是郝山龄写的?”

“这是主家给自己的墓志铭。”

隆岚钟大笑不止,腹里作痛,只要仰身躺倒,便是头朝下坠落悬崖。

“岚钟哥。”

隆岚钟脑后一软,温暖贴在手背,他逐渐敛容,全身松懈,反手握住唯一的暖源,站在黄龙眼前。

“城所还在吗?”

“就在石后。”黄龙目视洞府深处坚实的岩面。其后藏着什么呢?

“岚钟哥,我们要进去看吗?”

“不,我们先回去吧,你应该也肚子饿了。”

“饿不要紧,我想洗澡。”

“那就回家吧,”隆岚钟温柔抚摸韩雬雯脸侧,这妮子都快用晶莹的珍珠把赤渍洗净,“回到属于我们的家。”

“嗯。”韩雬雯坚定颔首。

隆岚钟转向略显呆滞的黄龙,轻声问道:“你呢,黄龙,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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