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未时
正是午过懒人的时候,微阳由着云翳变换,身上很有些暖意,不见往年的严寒,似乎是个好兆头。空廌路程颠簸起伏,两胯生了疮子,双腿别开外跨,像个立足不稳的企鹅,仍然到镇公馆,他心底兴奋难抑,不想吃了闭门羹。
空廌随人员到会议室对门的旁室歇下,倒在木椅上拭过一把汗,眼见侍卫捧盘入内,浅笑不惊的男人来将碗碟接过,让侍卫顺带关上了门,那边款款而来,轻声放在空廌桌前,一杯绿茶留芬,掩不住剥好的香柚秀色勾人。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首委正在听取小组对越桑郡的经济报告,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
空廌见卜时渊翻看报告文书,索性将笔也给扔到对面,“怎么,你要先做个审查?”
“啊不,”卜时渊捧书轻笑,把笔端正放在一旁,“空廌同志不要误会,我是想先睹为快,这份报告我看还是全文细读比较好。”
空廌不置可否,尝下一块晶肉,甜美多汁,不觉啧啧称奇,“我在三大村都没有见过种柚子的产业,莫不是越桑送过来的?”
卜时渊那时春风拂面,靠椅大笑,“司刑不知道,这是仙乡旁边的特产,两年前开始荣镇长就带人在小荫林种下柚子树,现在年年应季都有果实,只是产量不高,只够镇里尝一尝。”
“倒是像木坪村的露片糕。”空廌旋即想起爽口的糕点,至今仍有回味。
埋在报告里的卜时渊似乎没有听闻,却携着凝重神情不断颔首,一如小荫林里冷汗透背的荣默。
“荣镇长……荣镇长?”
“啊!是,是!”荣默一个激灵,目光游移间,才发现匠人、帮工们都惊看过来,男人脸庞渐渐清晰,也遮不住瞳中惊异。
“荣镇长,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会?”雷公预小心扶住荣默,压低了声线。
“不用,我没事,刚才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些,”荣默脱开臂上双手,朝众人尴尬笑笑,仍然与雷公预一道前行,“小雷啊,学院什么时候能开学啊?”
雷公预鼻前吐了口长气,抬高了声线,“预计年底学院的基本建筑能够完备,开学还要等中央的指示,镇长还没有消息?”
“小雷,你也是仙乡镇出来的,你要跟我说实话,”荣默与雷公预四目相对,哪有什么动容,“我听说有很多人反对建学院是不是?”
“反对意见嘛,总是会有的,好在红薪联派岳虎丹按贱价给了我们不少石材,赖得中央把这么大的工程交给我,东拼西凑的,到现在材料也堪堪够用了,主要还是些人工费用。建学院我是赞同的,像北边的奭汉还是东边的震州,都是有个大学院才兴盛起来,我们这里也要有,还不能太差……”
“你做了很多工作啊,”荣默收回目光,皮肉稍稍抽动,更不等回复,一时加快了步伐,“我还要去镇子边的田埂上看看,你去忙吧。”
卜时渊缓缓放平手中的报告,凝望天花板愣了半晌。空廌禁不住抬头望去,不过是重叠的花纹,稍作甄别辨出规律后便兴趣索然,干脆先开了口,“镇子这边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顺利,我们要实行粮食管制和土地分配,岐黄联合会的汤汉维会长牵头支持,把镇子里的大户大半都调动起来,省却我们不少功夫,预估用一周左右的时间整理粮食和确定新分的基本土地框架。”
“这倒稀奇,岐黄联合会的情况我做过一些了解,他们这么些年来靠着种药、采药、炼药赚得盆满钵满,把仙乡的田地收了一大半,不论是紫烟寨还是伏丘帮在郡西主政,他们一直稳坐泰山——不过不管有什么盘算,肯主动交出土地、存粮就是好事。”
“是,总算解了点燃眉之急,之前仙乡镇的粮食有不少要从郡北、郡南向外郡去买,现在满打满算估计下来,基本能实现自给自足,可以省去外购粮食的一笔固定费用。”
“这样看仙乡也可以划入‘自产区’这类。”
“‘自产区’、‘富余区’、‘外购区’,这样的划分我还是第一次见。”
“红叶郡的地界内,在主食选择上差别不大,都是以稻米为主,楼水北边有紫烟山脉阻挡,这三年来受寒潮影响非常小,虽然是郡西边界和宣尚接壤,但是伏丘帮在御边墙长期驻军反而稳定,他们过去以大家族和小家庭为单位每年的产粮很多,史诫主持村里公务时会优先满足楼水本地村民的需求,此外每年还有一些多余的粮食卖出去,因此划入‘富余区’;
紫烟村受寒潮影响不大,土地肥沃,有开田自产的条件,可是过去很多年都受到匪徒的袭扰,这些匪徒依山傍林,每次袭扰后就窜逃,追又追不上,挡又挡不住,还把紫烟村的田地毁了个七七八八,村民们见每年辛辛苦苦干的农活都打了水漂,都不肯再下田地,紫烟村靠产铁的钱每年要从外面买下不少粮食,现在紫烟山大片地方解开了封禁,村子里的集市上多了很多野味,但是饮食习惯上的影响,还是要从外面买米,暂时划入‘外购区’;
木坪的情况比较特别,那里受寒潮影响也不算大,只是深山老林里地势起伏大,开垦田地没有那么方便,当地村民对农业不怎么重视,只在一些平地上开了一些不大的田土,而且相当分散,基本都是各个家族的产业。木坪的村民食谱相当杂,林果、野味几乎占了他们日常饮食的一半。他们对祭祀的重视也要纳入考虑,就是让人饿肚子,也要存下相当的粮谷制作特产糕点‘露片糕’。此外木坪的闭塞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和外界的联系非常少,闻名离州的木坪棺木在村子里有很多,可要运出去还得靠购置的人自己派人来取,路上运送的费用就不是寻常百姓能承担起的,也就成了王公贵族们的专享,所以木坪几乎没有以村子的名义向外购入过粮食,勉强划入‘自产区’。”
卜时渊颔首不断,深以为然,那时眼神明澈,却问道:“空廌同志,这件事上我还要向你请教:报告上对三大村的分析都认为寒潮对当地农业的影响不大,但是这些年来大家一直都认为是寒潮影响了每年的收成,两种看法存在矛盾?”
“受寒潮影响的看法是错……不能说全错,仙乡镇地处红叶郡少有的平原地带,每年受寒潮影响很深,三年之前仙乡镇不仅能自给自足,还有富余的粮食卖给三个村子,寒潮一来连自己都难养活。我觉得是两个方面:仙乡镇的产粮下降引起的连带效应给整个郡西都造成了影响;再者仙乡是郡西的政治中心,影响力强,仙乡受到的冲击很容易就会变成郡西百姓的共识。”
“这份报告一定要尽快上交,”卜时渊耐不住搓了搓手,旋即甩了甩头,视线总嵌在报告纸业,“空廌同志,你的报告很严谨啊,从头到尾的分析和叙述全都有可靠的事实依据,太详尽了。”
“经济上的建议我另外起草了一份报告,还没来得及润色。”空廌扫光盘里香柚,又抿过一口茶。
“可否先让我一睹为快?”
“我再润润色,刚才和你谈谈我觉得报告里有些想法还不够成熟。”
“是啊,是啊……”卜时渊喃喃着,指敲桌面,忽而抬头与空廌对视,“刚才你谈到粮食问题,不知道对现在的粮食政策有什么想法?”
“这方面老廖廖于飞要比我内行,我和他在紫烟的时候谈过这事,他的意见很独到。现在紫委会接管了各个村落,通过委员会把各地富余的粮食收拢统一分配,这样会不会太过激进?大家族富余的粮食多,这些大家族在当地树大根深,一个是田多收成就多,一个是他们族里的长辈精打细算把粮食聚拢收起来,要他们拿出粮食免不得有冲突,这一点我们在木坪的时候见得多;还有一些小家庭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好不容易挤出些存粮拿出来卖了贴补家用,就这么直接强征了,把农民和委员会之间的关系搞得很紧张,只有一开始田地就不多的紫烟村情况才好一点。”
“我记得先生的报告里有关于各地的登记情况?”卜时渊赶忙在纸面翻找。
“紫烟村和木坪村开展粮食工作后就一直在登记,每笔粮帐做得详尽,就是纸不太够,记账的木板堆成了山;楼水因为史夕惕的事情耽搁了,还在善后,粮食工作滞后了些。”
卜时渊随本鉴话,一身松懈,肩头自轻,“好呀,太好了,我们正在商量补偿农户的办法,先生这份报告来得太及时了。”
“怎么个补偿法?”
“不瞒廌同志,我们和越桑北边的常月联盟、扶颛联盟谈生意,常月这边有个来过红叶的,在木坪待过些日子,说那里的木材很适合造纸,由他提议,常月联盟主动帮我们在木坪建个造纸厂,两边谈产品的时候荣镇长顺着把补偿的事提上来了,我们现在大概拟了几条办法:在紫烟、木坪组织狩猎队,用野物的毛皮、肉这些东西按价折算;中央出钱,购进种子帮乡民建果园,以后果实成熟,出卖分成;还有要紧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产品,现在紫委会一穷二白的,也造不出多少东西,抓紧造出些产品,大家活得方便,委员会财政上也好办。就这么些事,把立法、货币、手工这些问题都提上日程了。”
“那就太好了,不过要做成这些事,解决各地方家族的事情是前提。”
卜时渊整理好文件,凛冽敛容,“就算没有粮食问题,各地家族的事也是要解决的,他们不会乖乖交出赖以独立的土地。先生稍待,我去叫两个人过来一起商量。”
“谁?”
“邓棱村长和董既。中央要指派董既去木坪协助工作。”卜时渊说得急,一刻不肯拖沓,风风火火出了门。
“邓棱村长?”空廌不觉挑眉,说来在木坪时确实听闻邓棱来仙乡镇作报告。
空廌在座上歇了,半天奔忙,这时困意涌上来,垂首小憩,恍惚间额头撞在桌面,惊起立正,原来自扰一回,见卜时渊还未归来,才堪堪坐下,又听得廊上招呼,须臾一对男女由侍卫领进房内,定睛看时,男人梳着浓密背头,宽肩长臂撑起一副青色风衣,落到脚踝只有一双棕皮鞋探出前尖,确不是寻常装扮,即便在红叶城的舞会也难一见;女孩穿得鲜艳,大绛上下,随身连裙,垂着两条缠蛟云丝辫,顶起一项金檐考克帽,一番搭配倒是别有风味,那里小鸟依人挽在男人手臂,一道款款步入。
“哎呀不知道空委员在这里,失敬,失敬!”
空廌正疑惑,男人忙携着女孩上来作揖,他只得起身还礼,与两人交换眼色,愁云未散,终于半扶扶手问道:“请问你是?”
“空委员贵人多忘事,在下是岐黄联合会会长汤汉维,以前在红叶城有幸见过空委员一面。忆春。”汤汉维话音未落,先把女孩推出来给空廌恭敬作揖。空廌随身应付,见这女子粉黛淡抹,浅笑迷离,接不住抛媚,落身在座,一意与汤汉维说话。
“不知汤会长今日来公馆有何贵干?”
“我是来谈分田的事的,”汤汉维伸开五指拍在桌面,可叹延不出四里八荒线,“联合会的三万七千亩我们之前拿出了六千,我们愿意再拿出六千亩协助贵会。”
绿地之上,骆一坨等人一皆注目东方,林障层叠,哪里看出真切,只是寂静易冷,飞鸟散尽撇下一刮簌簌的风响,忽然丛木开路,荆棘夹道,一道人影晃出荫影,当时定睛看了:在冠尺发别乱,一对凌眉新青,金波庭山月唇闭,玄井满丘玉器英,批起秋盛虎皮,一双鹿皮绑腿,一般杵在林口。
众人看得呆了,到得甲丘乐、韩雬雯一道出林,全衷才舒下心卷,怔怔问道:“岚钟……你没死?”
隆岚钟遍观众人面目,一片只是线条潦草的写意画,他却回以分明的工笔,半勾起嘴角,抬手作答,“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有点狗屎运在身上的,掉下冰面直直落到了山洞里,好歹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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