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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日辰时

“十一月八日午时信

已达楼水,三村经济已作初步了解,仍以田地问题为重心展开。

紫烟人员流动颇多,土地荒废过甚,鉴于紫烟军以村民为基底劳动力缺乏一事,村长田润流同志先已提请与第二师协调,我军协助下,现土地翻新、开垦均有成效;本村团结互助,所收集种子均已按劳动力分配到家,预计来年双季稻收获可望。二师开放山野,各家同享肉蔬,有窖藏、腊熏等法保存食物,可过今冬。

楼水分配亦颇具成效,本村种植既多,经验丰富,已有抵御寒潮的相当方法,谷仓余粮尚多,足可委用乃至外贩;楼水家族传承较久,但变迁亦多,根基不称稳固,唯史家历代强盛,而为史诫前村长引领,积极配合改革,其他各族紧随其后。廖于飞同志称其为“敲山震虎”、“有力而如无力”,可资借鉴。

木坪改革,尚需稳健,本村地处高山密林,与外交接甚寡,少数家族根固,独占田地九成,村民亦不以为意;眼前观之,合作社供贷、村民新垦土地,以新兴业务带动后进绝为可取之法;但“芝神”信仰,煽动吸引过甚,似应多着注意。本地村民多不得饱餐,木坪方面应已与中央商议可能之平籴方法。

我意木坪本地平籴为宜,可瓦解家族势力根基,增强政权威信,使村民得见家族自私自利、多吃多占之真面目。另者军队似不宜急于入驻木坪,因本地人物尚多,村民自成体系,外来者贸然进入恐生事端,请中央详察。

卜”

骆一坨看过信件,沉思片刻,“时渊在军队入驻的问题上和岚钟看法……咳,一致,我觉得他们的看法……咳,是有道理的……”

牛摸鱼吞吐烟雾,起身推开两窗,外面路上的公馆人员遥遥冲他打了个招呼,“卜小子这一趟下来收获不小哇,还说紫烟村情况不好对付,没想到是一片大好,我看还是先让他回来,这去木坪也方便,军事部都要开学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把接下来的调研任务交给唐光子。”

“好,我马上发信。”

牛摸鱼目送骆一坨出门,思绪飘在东面。

隆岚钟敲响木门,迟迟不见回应,与身后甲丘乐相觑而过,又轻敲一遍,终于听得木板吱呀,想是来人下楼。等了一刻,隆岚钟方要敲门,蓦然边缝轻开,里面怯生生探出一个小脑袋。

“你怎么来了……”

“你爹爹没跟你说吗?我今天来接你到学院里去听课,还能交朋友玩游戏,”隆岚钟这边还在轻声细语,眼瞅脑袋缩进屋去,赶忙一脚抵住门隙,“就跟我们去看看吧,你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回来。”

“我不去,回来好麻烦。”向锦依见合门不上,索性甩门而去,一脚已经踏上楼梯。

“啊~啊——那这样就多出来一个糖果了,怎么办呢?我自己吃掉好了……”

甲丘乐“噗嗤”一声,耐不得隆岚钟这哄骗小姑娘的伎俩,道是今日要陷入拉锯苦战,却见那女孩兔窜也似一道银影闪过来,夺过隆岚钟手里小食,拆开包装含进嘴里一气呵成,真是好不客气。

“好了,现在就该跟我们一起去学院了。”隆岚钟一把拉出女孩,推着肩算盘子般一步一行,甲丘乐小心关上门,又拉过一把,回身不料两人走出百十丈外,连忙赶上。

“我说我不……”

“这阵子在镇子里吃得不好吧,没办法,郡西刚刚起步,等来年就好多了,”隆岚钟说了一回,看这姑娘不再扭捏,气与手一处松过,“不过孩子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学院还是要尽量改善伙食的。”

“你干嘛非要我去学院?”向锦依蹙眉抿嘴,只管一个劲冲在前头。隆岚钟看她高位马尾,一身素色棉衣,澄蓝紧裤,青布鞋同等合脚,心头明了三分。

“你不是一直想学习吗?这就是个好机会,又能学又能玩,多好,以前我想找这条件的地方还找不到呢。”隆岚钟说得轻快,甲丘乐难得看到他连哄带笑,想来为人管教和管教他人,虽只主体不同,心境自有别如云壤。

一如紫烟军众人,本便是群不好羁束的野性男儿,倒在一处生息,清晨正跑在山间林径,一个个紧跟队首宫又术成列。

“老全慢跑的提议好,这地方还给咱们撞出一条路来。”宫又术半喘口气,浑身新热,迎着秋凉好不爽快。

“这可不是我的提议呀,课程要求上不是写着么,‘开学后必须保持足量的军事锻炼’,我们这就热身来了,”全衷合在队伍中游,映入眼帘处是夹着素丝的后脑勺,“阎师长年纪最大还能力争上游,咱们可不能落后啊。”

“全帅过奖啦,我和老尤啊,都有晨练的习惯,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嘛。”阎顺才轻装只着一身搭护,正是畅快舒展身手。

“要说习不习惯一说,重要的还得是这山里的新气,山里跑得就是要比草野上舒服!每天看着弓家的兵在旁上臭屁,别说跑,走两步都要给熏死喽!”蔡韬守在队尾,时快时慢最是悠然。

“老蔡啊,你是鼻子比狗都灵,别人来一坨你就知道人家上顿吃了什么!”

“诶!别说了,再说今个早饭都要给我吃不下去了。”谭让顶着哄笑驳道,眼看青光乍现,地平豁然,与众人一道转跑为走,遥遥见云峰耸楼之下,露天摆起一张大桌,一个壮年男子提桶等候,雷公预冲他们挥手。

“这么香啊,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左满谅轻拍肚皮,飞快赶到桌边去了。

“这个吃饭啊,还是要积极的,不积极就成饿死鬼喽!”宫又术不肯落后,桌上顺了个瓷碗,排在左满谅后面打饭去了。

谭让一行人都拿碗排队,不一会桶里舀得见底,谭让就着碗沿闻得清香,禁不住尝了一条,这粉条味道熟悉得很,过去只在寨子里过节时方有一碗落肚,“首委还是疼我们呐,一人一个七寸碗,上来就是辣汤粉条,不说我还以为过年了。”

“别的我都不要紧,只有这口辣的不能少,从宣尚吃到红叶,都挺香的。”尤慎不紧不慢端到桌上,先捂手呼了口气,才嗦了一口,对面的孟汉子汤都不剩了。

“小尤啊,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粉汤啊,是咱们以前寨子里的大师傅张升做的,就是咱们也难得吃上一回,还是首委好福气,把张厨子拐到公馆里去了,他也只要一口辣的,”谭让一边指点,手上更停不下忙活,碗缝里瞥见青年,才叹思虑不周,“雷校长,你还没有吃早饭吧?跟咱们一块吃点,我这还剩了半碗,和桶里的凑合凑合。”

雷公预凝神全在本子上,叔叔一句问候,架不住叔叔们一拥而上,他慌乱收起笔记,推脱不及,回神时手里竟多出碗粉汤,还见孟旭卫过来敬了个礼。

“小雷,不好意思啊,吃得太快分不出给你了。”

“不不不……各位将军不用给我分,我是吃过早饭来的,你们累得多,这点害怕你们不够吃呢……”雷公预忙着摆手,宫又术却把他推到凳前坐下,真是好巧不巧,凹瘪的肚皮“咕咕”抗议,惹得青年脸红,众人大笑。

“雷院长,你别推脱了,咱们都吃饱啦,”全衷小小打个嗝,同众人就着多汁绿叶把嘴擦个干净,“你早点吃完,也好早点办正事。”

“真是太感谢各位将军了,我就不客气了,”雷公预粉到嘴边,手自顿住,心腹交转一回,还是拿出了袋子里的本子,“宫……谭将军,可以麻烦您先宣读一下今天的学习计划吗?”

“是。”谭让敬了个礼,双手自雷公预处接过翻开的本子,其上清清楚楚记述着在场几个师长、营长的文化情况,他与全衷、阎顺才、蔡韬都是识字的,平素都爱读些闲书;宫又术、尤慎、裴熊刚一等则只说得看不得,便知短短半年期的学习,学院方面真个是任重道远。

说到识字读书,隆岚钟与甲、向穿过层林,正撞上青年靠在沙方边摆弄,年轻的学员们一旁观望,小队众人也混在人群中。

“杭竹,这是在干嘛呢。”

“这不是学员们想看看你的名字,我就写出来了。”杜杭竹擎着木枝指向傻笑的汤心练,惹隆岚钟白了一眼,还是禁不住赶上前看过沙方上的字迹:方正为主,略带飘逸。

“隆哥,你的名字好难写啊,要我写两笔你就该成‘隆山金’了。”汤心练轻挠手背,当然不忘打趣。

“岚钟……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岚的话,说的是山里的雾气,灵气飘飘的,倒很有神仙的意味;钟……应该也是字面意思吧?岚钟岚钟,就是在雾气弥漫的山里的大钟?”

韩雬雯原来细细沉吟,却都为杜杭竹听在耳底,当下分解一回,得个难分难解,不上不下。

“隆、岚、钟三个字应该连起来想。”

杜杭竹听得人群中轻语,直拍脑门,“对啊,雾气弥漫的山里有个隆隆作响的洪钟,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岚钟兄,看来你是专门给咱们指路的大钟啊,你什么时候藏了个大庙,不带朋友们去瞧瞧?”

隆岚钟禁不住众人哄笑,给杜杭竹胸前来了一拳,“散了散了,还看什么名字!要是看名字你不得成块木头啊?”

当时稍作整顿,学员们都席地而坐,隆岚钟踱步观望,算来得二十人有余,“各位学员大家好,刚才大家都见过我的名字了,我是主要教大家学习历史的,大家可以叫我隆先生,也可以直接叫我岚钟。”

隆岚钟与俏皮的杜杭竹交换眼神,自在人群后背手而立,留杜杭竹在人前说话。

“还有新来的同学,我不妨再自我介绍一遍,小可杜杭竹,大家叫我杜先生、小杜都不错,”杜杭竹举起墨迹微乱的木板,心念保不齐传扬远近,“我在兑州、中州、震州、坎州都有游历,只要各位同学平时上课认真,我可以常给大家讲讲游历的见闻,当然了,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欢迎来问,我是最喜欢给好学的同学答疑解惑的……”

“杜先生,我想知道我们要学些什么。”

杜杭竹望向乖巧端坐的女孩,笑道:“这个问题我其实是回答不了的。”

“回答不了?”众人面面相觑。

“是的,我很喜欢这个学院的氛围,因为上面雷院长暂时没有制定任何的考核标准,像中州学院,是每个月都有专门的笔头考试、实操考核的,”杜杭竹半靠在桌上,当时抱胸挥动手指,“这样就没有什么硬性指标了——没有什么非学不可的东西,我从雷院长那里只拿到了一份文书,上面草草登了三五篇文章,除开这些,其他的我都会结合各位同学的实际情况自由发挥。”

“我们在离霄学院的时候,每个学年开头先生都会问我们:你们自己要学好什么。”隆岚钟潜思联系起过去。

“没错,我们紫烟学院是个清简地方,除了立起来的墙壁啥也没有,各位同学来这里学习,会花多长时间?等你们离开学院的时候会带走些什么?我知道大家来这里,主要是想学着识字,但我希望大家在这段时间里,能生出一点不一样的希望,离开的时候比识字多出一点成果,那就是莫大的收获了。”

“请识字的同学举一下手。”

隆岚钟刚想折指物算,心里已经得出数字:四个人。如果按照二十人的基数,是五分之一的识字率,但来参加学院的有许多是优裕家庭出身,因此这个比例总体来看是偏高了,和他先前估计大差不差,反而暗暗诧异温玉妆在识字之列。

“那我们今天就从识字开始,今后我会每天列出至少十五个字,这些字要么能连起来变成一个句子,要么就是相似的,”杜杭竹说着,将众人又领到沙方前,木棍一撇一捺,字像浑然自成,棍端指点不歇,“这一撇,是走在前面顶住风霜雪雨的伙伴,这一捺,是推着前人鼎力帮助的伙伴,两个伙伴互帮互助就成一个‘人’字,‘人’肯定不是单独一个的。”

隆岚钟怔怔看着人群中潇洒运笔的杜杭竹,眼神难逃迷离,当年在课堂上,老同学也是用这个解释反驳禹老师的。

“杜同学,你的解释很独到也很有意思,”这个高大的身影总是春风拂面温润的清晰,“但我还是觉得,这一撇是我们的手,我们拿起物什辛勤劳作,或许是翻书写文章、或许是在田地上挥锄头、或许是洒扫驿亭,太多太多了;这一捺,是我们的腿脚,一手一脚合起来就是‘人’:一个双脚站着用手劳作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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