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日申时
隆岚钟背手危立,目蕴玄光,“有同学知道北方奭汉帝国的洪裕大帝吗?知道的同学请举手。”
草地上举起的手异常整齐,隆岚钟来回扫视,差点漏算双臂垂在腿侧的韩雬雯。
“大家来说说自己对洪裕大帝的看法吧。”隆岚钟目光流转,看得一个青年跃跃欲试,当下面熟记不起何处相见,先请青年起身说话。
青年跨过人间草皮,立在隆岚钟身边,足高过大半个头,挺拔孤竹,是个标杆,“洪裕大帝是个厉害的人物,他文治武功无不精通,把奭汉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是小可戴可芝学习的榜样。”
“这位戴同学对洪裕是有了解的,大家给他鼓掌。”隆岚钟在掌声中请戴可芝归座,正巧相中拊手摇头的高挑女孩,“这位姑娘好像有不同意见?上来说说你的看法吧。”
温玉妆看向快步走到人前的邱幼璇,她比隆岚钟高出小半个头。
“我不觉得他是什么厉害人物。兑州人都很讨厌刘吴林武,他们说林武拆散了他们的国家长金合卫,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他们到现在都非常穷苦,那里是寸草不生的偏僻地方,人烟很少,很多人都说兑州人生出来的使命就是往外面跑。”
“你的想法我不能苟同,”戴可芝猛自鸡群中突起,尽情展露丹顶鹤天外而来、自上而下的威势,“长金合卫自己就是个侵略者,如果不是他们入侵奭汉帝国,洪裕大帝怎么会打他们?要保护奭汉的百姓,洪裕大帝痛下决心奋起反击,这是正义的战争;长金合卫分裂成短金卫完全是他们多行不义的报应!他们的贫穷是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人都要自食其力,奭汉这么繁荣,兑州这么贫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我不否认长金合卫的侵略行为,可是如果你认为兑州的穷是一句‘自食其力’就能搪塞过去的事情那就是大错特错!”
“有什么不对吗?兑州是块好地方,和坎州的常牧地带一样,那里的人为什么不去放牧呢?他们的沙地可以种很多好卖的作物,这些他们都是意识不到的,因为兑州人天生就不如中州人,把好好的地全都给浪费了!”
“中州难道很发达吗?到处都是关卡,商人的货都运不出去,好多农民还是吃不上饭。兑州的人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以为他们不会做事只是你的自作聪明……”
“好了好了,”隆岚钟一手拦住面色微红的邱幼璇,一手示意意气风发的戴可芝,“你们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不过我们的讨论还是要控制一下,你们看看,大家都要跟不上你们了。”
邱幼璇血气稍缓,映入眼帘的众人神情惊愕,她一时手足无措。
“是我冒犯了,这位美丽尔雅的姑娘请接受我的歉意。”戴可芝鞠过躬,不待“姑娘”反应,浅笑坐下,融入鸡群里一个。
“刘吴林武就是洪裕大帝的名字,这是个很复杂的人,我们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大家这两天可以问问爹娘爷奶,一起找找相关的书籍,两天之后我们再来讨论。今天辛苦大家了,接下来大家可以回家了,”隆岚钟说着,挥手招徕面容祥和的中年男人,“余伯,劳烦你送大家回镇子里。”
“天色还早,大家还有玩的时间,不过一定要先回家里报个平安哦!”杜杭竹见隆岚钟忙不过来,上前帮着维持起了秩序,两人忙过一阵,终于在断续的道别声中松下一口气。
隆岚钟转眼处,“美丽尔雅”的姑娘还愣在原地,他看过学院门口的温玉妆等人,上前轻拍女孩侧肩,“幼璇,今天就休息休息吧,别想太多了。”
柔丝影底的清眸扫过轻笑的分明脸庞,双唇微启,终于还是颔首,沉默着归去。
“姓杜的,今天开心了?”隆岚钟与老朋友同行步出院门,平稳依着小径望林外走。
“这是什么鬼称呼?我还以为哪个苟王八来讨账的。”杜杭竹轻踢隆岚钟脚跟,不禁笑骂。
“亏得你今天把我名字解释个通透,我都快成‘钟先生’了,兜兜转转只记得个‘钟’了。”隆岚钟不甘示弱回敬一脚,两个都一番踉跄,相视大笑。
“岚钟,那几个学员到底是你什么人啊,你和他们很熟?”
隆岚钟听得话锋一转,心说这老伙计思维仍然条约,笑道:“不是早跟你说过么,他们几个都是跟着我做生意的学徒,这回学院聘我来当教师,暂且不愁生计,就把他们都带来了,正好认几个字,以后好记账。”
“你这学徒可都不简单啊,美人都有好几个,真是羡煞我也!”
“生意都忙不赢,还顾得上这些。”
“你还说我是木头,我早就知道你才是木头了!硬梆梆的啃都啃不动!”杜杭竹狠狠拍动朋友肩膀,“你是真忙啊,平日在镇里见都见不到你,想有个喝酒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没办法,我不上工这么一屋人就得饿死,还是你一个人好啊,无忧无虑的,想去哪就去哪。你离开离霄之后去了很多地方?”
“那可不,岚钟啊,外面的世界是真精彩,光是赤县地面就一辈子都走不尽,你真该好好出去看看。”
“再精彩你不是到红叶停下来了?莫不是红叶的风色让你特别中意?”
“红叶风色确实特殊,不过停在这里还当是心有所系。”
“哦?一个风流公子,现在竟然收心致志了?是哪家姑娘有这么大能量。”
“岚钟,这你可不能乱说,我到处走是不假,什么时候风流啦?”杜杭竹瞅瞅四下无人,仍然凑近隆岚钟耳旁,“是牵丘镇的女孩子,我们两个在高等私塾里认识的,一见倾心,可惜她家老人不好对付,我们两个见面都要偷偷摸摸的。”
“哟,你还赶一赶师生恋。牵丘的千金?我记得牵丘在郡北边界吧?从仙乡去那可有点远啊。”
“可不是嘛,我以前每半个月去一次,现在要在学院教书,恐怕要个把月才能和她见上一面了。”
隆岚钟沉吟苦思,一时不知作何慰解,其实言谈从容,都是自取烦扰,固然是他个性所在。
“你今天说起洪裕大帝,我突然想起禹老师了,他也和你手下做事那个姑娘对洪裕深恶痛绝。”杜杭竹小叹一声,满眼是来时旖旎。
“从感情上来说,我们这类人只怕都要归于讨厌他,”隆岚钟叉腰轻笑,“对我来说,喜欢和讨厌都无所谓,历史的厚度不是喜欢讨厌能简单衡量的,我和老师的关注点不太一样,我真想把我现在的想法告诉他……”
“历史的厚度……岚钟兄,你不去震州太可惜了,我在他们学院里也见过同样的话。”
“谁说的?”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刻在石头上的座右铭?如果不是张弦北那就是眭陆碧了,反正是个很有名的大学者。”
“张弦北啊……”隆岚钟不觉失神,未料杜杭竹也相对钝默,抬头方注意到前面候在道侧的女孩,他还道要料理家事,杜杭竹径来作揖辞别。
“我就不扫你们兴致了,岚钟,你可别真成块木头。”
“你这羔子!”隆岚钟且笑且骂,步顿温玉妆跟前,那老小子却哼着“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行远了。
“独甲,刚才我路上碰到了首委的侍卫,首委要你马上到公馆去一趟。”
牛摸鱼挥动手中的文件,只将它置于显摆地位,“这份文件我已命人下发各级军队,一定要严查军队里的诺克迪克收缴销毁。”
“好便好,军队要保持战斗力,自然是吃不得这种玩意的。但要在镇子里明令禁止快乐水的流通,怕是行不通。持有者和生产者都要逮捕,惩罚会不会太重?要是激起民变可就不得了,现在郡西刚刚平定下来,还是稳定得好,面向社会的政策要谨慎呐。”荣默再憋不住胸中疑虑,霎时喷发,阵阵焰浪扑打向牛摸鱼,倒是正好帮他燃了支烟。
“社会?对社会好就该把这东西禁绝。”
“我要理由——牛首委禁绝快乐水的理由是什么?”
牛摸鱼不避直勾勾的质问,拔出咬得湿瘪的烟嘴,“不是什么复杂情事,就单说对人有害这一条就够了,老荣,你在镇子里这么多年,靠扶济区这么近,还能没看过喝这玩意的人发病?”
“首委,这点您可能不清楚,喝快乐水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精神不好,干活的农夫一天下来,就剩这么点空闲了,没得玩乐,大字不识几个,就是识得也买不来书本,一瓶快乐水最好解闷。还有其他个做工的、行商的,哪个没有些烦扰情事?伤神不见得比伤身轻松,偶尔来一瓶把两个问题都结了,不是皆大欢喜么?”
“狗屁的皆大欢喜,今天一瓶,明天两瓶,后天不得五六瓶?到头来人财两空,制得住么?反而是给咱们多了不安定的压力,老荣,我告诉你,这东西可没什么成瘾性,它只给人一个快乐的幻觉,这些人就巴不得拿来当饭吃,要是让它任意流通,那还得了?”
“首委,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有这么多人都喝快乐水,突然一棒子打死不是要把他们给逼死了?禁绝的做法太冒险了。”
“老荣,说说你的办法。”骆一坨抢在牛摸鱼先,轻声问话。
“给快乐水上税,这样我们就有操控快乐水市价的主动权,”荣默瞄过身后老伙计,斩钉截铁,“市价高了,买得起的人就少,我们就能控制住喝水的人数,也不至于操之过急。如果首委实在想禁绝快乐水,那我们就慢慢把市价抬到一个大家接受不了的地步,那时喝的人少了,再要禁绝就不怕有人不满意了。既能丰厚我们的金库,又能保证社会稳定,于委员会、镇子两便。”
“真按老荣说的,不失为可行办法。把诺克迪克摆到台面上来,整个流程我们都能控制,每个阶段的人都可以编在名册上,可以随时调整政策……”
“我给你们一个数据:凡有出现快乐水的地方,咱们离州的越桑、红叶、楚泽、河央、献祥,震州南边、中州南边,就没一个地方把这玩意摆上台面的,就是不明文禁止,至少还要做做样子,凸显反感。谁做的这鬼玩意?不知道,我在寨子的时候就盯上这鬼玩意了,到现在还不晓得谁在卖,这说明什么?说明制药的苟王八自己也清楚这事不光彩,要是咱们给它摆上台面,别人会怎么看我们?以后就没有纯粹的紫委会了,只有个‘臭名昭著的紫委会’!”
“紫委会不必硬跟着别人走路……”
“你们容我说完!”牛摸鱼双腿搭在桌表,半仰椅背俯看两个老家伙,“丰盈金库?那是梦想,梦里才能想想,真要把快乐水摆上台面,我们是控制不住的,不要高看了我们的能量!伏丘帮还要把木坪的芝神给禁止了,禁得了吗?明面禁止,暗地里还能供奉;东边禁止,西边还能供奉,这一头压下去,那一头又窜上来,这还是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就这么扎手,更何况是让人依赖的快乐水?到时人都喝病了,钱都花在这鬼玩意上,还作不作田?还上不上工?”
荣默招架不住火铳炮击,下意识回顾老战友,谁成想这老东西低了头默不作声。他一个寒颤,一番抖擞,好歹挤出喉里老痰,“我相信有存在就是合理的。”
“那我存不存在?合不合理呢?”
“既然首委已经决定,我坚决服从。”拱手的骆一坨宣告比赛落幕。
荣默轻点手背,终于缓缓起身,“我服从。”
“老荣啊,政策是这么个政策,”牛摸鱼直坐系扣,袖筒挡住一角醒目灰尘,“你自己要怎么做,我是管不了的,也不该管。”
荣默半作颔首,半作鞠躬,在牛、骆的目送下离开房间。
“首委,你还是怀疑岐黄会?”骆一坨问切急不可耐。
“商行的人说岐黄会转仓了,红叶的仓清了,外郡、外州的仓就要满。”
“他们这是要转移?”
“不尽然,如果真是他们,说不准是在求和,你想想,内仓空而外仓满,不正是明外市之志么?可惜都是咱们瞎猜的,毕竟凡事还是要讲个证据,咱们是一点证据没有啊。”
骆一坨正苦笑摇头,耳听得流星大步,先开了房门,果然见青年卷风进来。
“首委,骆老,我来了。”隆岚钟敬个军礼,牵动两线目光坐下。
“岚钟啊,我们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诺克迪克的事情。”
“我在扶济区的时候见过不少,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必须禁绝,接触者从重从严处罚。”
“得,还得是岚子合我胃口,”牛摸鱼指点大笑,“我已经派人把禁令发下去了,赶明起咱们郡西一滴都不能看到这玩意。我们还要追查背后造这玩意的人,他们做得隐秘,我们正愁找不到着手地方,来问问你的意见。”
隆岚钟瞅瞅驼背老人,看看延颈老牛,忍俊不禁,“诺克迪克在扶济区流通泛滥最广,你们是想我去区里打探消息吧?”
“岚钟,你地理最熟门路最多,还思虑周全、行事果决,我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
“一句话:能不能做?切记不要弄险。”
“当然能做,我已经想到突破口了,”隆岚钟敛容露锋,“玉华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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