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巳时
卜与薪将车板上的大包小包连衔捆好,拉扯一试绳索劲度,不曾想后面老妻说得哽咽,竟惙惙落泪。他原想说道几句,回思多年以来,闵嫂一向多愁善感,大概天性难改,不如顺性点拨方有成效。
“老都子,以后和小梁、泉凯在牵丘好好过,以后有困难还可以回来找我们,”卜与薪嘱咐方都一个,照理不能偏袒,把个原梨塞到梁淑手里,“小梁,你要好好持家呀,要有什么委屈可以跟咱们说,我和你闵大姐一定为你做主。”
“泉凯也要……也要听爹娘的话,到城里不要淘气,多交些朋友,每天……过得愉快。”闵嫂轻摩孩子头顶,重了鼻音,稍哽在腔里,一声一顿。孩子染来伤感,抱着闵大娘哭作一处,卜与薪转眼哈欠连天的拉车老兄,当下催动甚急。
“哎呀,咱们又不是以后不能去看泉凯,你哭……你哭什么嘛!他们早点到地方好早点收拾,你还……”
“你个老家伙没心没肺的,还不准我哭了!我掉过几回眼泪呀?”
院子里乱作一团,方都与梁淑相觑失笑,只说晚走片刻,该要他们两个先帮大哥大嫂处理家庭纠纷了。梁淑轻拍闵嫂,笑解愁伤,方都自去劝过卜大哥,一番兜转,一家人和拉车夫踏上离程。
“出去也好,整天在区里提心吊胆的,泉凯出去玩都不自在,以后就宽松啦。”卜与薪循着好处举出来,半大孩子融入新生活,过段时日就是个新人了,老愁老悲一股作别,放眼时还有宽广乾坤。
“卜大哥,你们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牵丘不晓得比扶济区好到哪去了。”
“我们就不去了,在这过活这么些年,我们两个啊都脱不开身了,”卜与薪无奈摆手,街衢熟络,十年一式,唯有门店迭换,皆是小本吆喝,“好像这里的日子才正常?过惯了就陷进去了——还好我们没有孩子不用顾忌这许多。”
方都哑口不应,长息喟叹,只得从明日处来,“卜哥、闵姐姐多来做客,我们呐在那也没什么亲戚,还是家里多些人热闹得好。”
“你放……”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车后路面,都是卜与薪作怪,怔怔盯住斗笠风衣的行人,直至那人散在人潮里没了踪影,这才收回目光。
“怎么,卜大哥认识那个人?”
“不……有点熟悉……我们还是赶快赶路吧。”卜与薪揉揉酸痛的脖颈,抬起拉车一角背道行远。
雷公预双手撑膝,眼神木然在地,听惯了脚步来往,这一次行来的步伐如鼓点般急促,他猛然站起,快步迎上牛摸鱼。
“这件事姑息不得,一定要严惩,还有……雷院长,你怎么来了?”牛摸鱼忙着跟众人交接,差点撞上挡在身前的书生。
“首委,我来是想询问书本的事,学院里太缺纸了,大家没有本子没有笔,学习效率不高。”
“书本已经在装车了,今天就能送到,你放心,就是紫委会缺纸使也不能少了你们的,”牛摸鱼一刻不停往办公室赶,引得落在队尾的雷公预移了几步,仍然嘈杂,“俞小子,你去跟荣镇长说一声,书本最迟明天上午要送到学院,还有笔墨也不能少了!”
“谢谢首委,我先回……”
“雷院长,你这么忙这些杂物派人过来就好,你来来回回的太操劳了!”
“前面有人来问过,这件事太重要了我还是自己来……”雷公预尽力扯起嗓子喊,眼见队首已经进了房间,估摸首委压根没听到,傻笑着挠挠头自去了。
牛摸鱼落座稍歇,一屋子左争右论吵得头大,重重敲桌让众人安静,“发疯伤人是意料之中的,这恰恰说明我们必须禁绝快乐水。司安署做好防护措施,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最重要的是搜查,这个搜查的度紧不得缓不得,要老侯你们司安署摸出来才好把握。逮捕就一定要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不能谁举报一个,谁个突然发癫就逮起来,都盯着风吹草动不得成惊弓之鸟啊?”
“各位到隔壁去开会,今天中午就在公馆吃饭,老侯,这次会议还是你主持。”骆一坨解开繁杂,一屋子霎时冷清,任大家在会议室里唧唧喳喳。
“隔三差五来一拨人在公馆吃饭,老荣又要碎碎念喽。”
“这也没办法,总不能让他们做一上午事还饿着肚子回去吧,老荣不就是嘴上说说嘛,”骆一坨想到荣默的苦瓜脸,不觉更笑得畅快,他们两个“败家子”可让老荣操碎了心,饶是偏向分拨,每月供度总是超标,荣默给两个臭骂“日计之不足而月计之有余”,改作每日结算公馆出入,好悬没给镇长肺腑气炸,终于不了了之,“磨合磨合,终究是有‘磨’才有‘合’。”
“老骆啊,我要跟你总算一下这个快乐水的事,”牛摸鱼兜里摸出一根,珠子贴在眶底回转,“不正常啊,我们才通告一天多,怎么会有这么多发病的?老子不发公告就屁事没有,一发公告全他娘地赶上了?”
“这就不是个赶巧的事,就是再轮转个百十来纪也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就说嘛!”牛摸鱼拳头捶动木板,不曾想嘴里根断,翘起来的火星不偏不倚正烧在鼻尖,他一个激灵又赶忙趴到桌底去捡宝贝物什,“老子可没听过喝这鬼玩意还会发癫?不是说喝下去快乐得很么?莫不是砍人高兴得很?”
“这您就说笑了……”骆一坨哭笑不得,趁机把憋了一路的思虑全部吐露,“诺克迪克让人产生幻觉,这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吧?每个人快乐的东西都不太一样,说到底诺克迪克基本还是让人产生幻觉,是不是快不快乐还要另说?”
“你这句说到点子上了,”牛摸鱼刚刚坐好,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他们看到我们的告示,心里有鬼,喝下去幻想有人来抓他们,所以会这么紧张,还要拿刀乱砍人。”
“因为害怕去喝诺克迪克,结果反而把自己暴露了……首委,我们要重点宣传疯子是喝了诺克迪克才发病的,让大家看清危害,不敢再喝。”
“还有发病的原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有什么诱因……进来!”
敲门的两人闻声进屋,向牛、骆两人以标准军礼示意。
“你们一路上辛苦了……”
“怎么这么久才过来,两只腿瘸了,就剩个软根子了?”
平波清领昌沛荣就沙发坐了,右耳早把老牛哞哞倒个干净,“我们先去医馆看了被砍伤的司安,有疑点。”
“他身上的刀伤全部砍在非要害的地方,深浅适中,十三刀全是这样,这不是一个喝药发癫的人能做出来的。”昌沛荣接话解释。
“砍人的跑了可以证明我们的怀疑。”
“跑了?什么时候?”骆一坨瞪大了双眼。
“就刚才,他在医馆跳窗跑了,司安署在调人追捕,还没有消息。”
“这个人是追不到了,他是个老手,换装变脸什么办法没有?有人在故意搞破坏,这种苟王八得先得把他两个臭脚给废喽!”牛摸鱼摩拳擦掌,后槽牙唯恐崩裂。
“从发诺克迪克禁令仅仅一天多的时间,镇子里起码有十多个人发病,东西南北一点默契没有。虽然砍人的只有这一个,但病人都有癫痫抽搐的症状,你们有没有什么头绪?”
“这么多人?怎么会同时发病?”
“鬼小子,你这个把问题抛回去的习惯可不好,要改。”牛摸鱼早不耐烦,活把三两人宽的办公室变作牛先生课堂。
“就像有人在背后操控。”平波清与昌沛荣处之泰然无二,可知多年挨骂功效?便从此中来了,自说自话方才最好。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你们能想到什么?假设真的有人操纵,他怎么做到?莫非术数里有这类邪术?”
“可能性很小,我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术数,岚钟和比垂耳也没有说过。”
“可惜比垂耳到城所遗迹去了,不然还能咨询咨询……”
“如果要让这么多毫无联系的人同时发病,是不是从病人本身入手比较好。就像骆老说的,有没有什么‘默契’?”
“共同点就是都喝了快乐水,这点毋庸置疑。”平波清不假思索道。
“如果是快乐水里掺了东西,那出货的就要在一天之内反应,比如掺的东西生效要时间,他昨天卖出去,喝了正好今天发病,顶着禁令一天卖十多瓶……不太现实?”
“如果掺东西的人不是吧东西放到克诺……药水里,他们的共同点还有吃饭、睡觉、上厕所……”
“就是这个!”牛摸鱼忽拍桌面,一跃而起,屋内三人呆若木鸡,“水,他们吃饭是不同的五谷杂粮,水还能不一样?仙乡镇的水一体同源,都从楼水上游过来的,到这边就叫轩延河,就是水的问题。”
“在水里掺东西?不说水量这么大,就是掺了镇子里其他人也没有反应啊。”
“因为发病的喝了药水,我们没有。”平波清回应昌沛荣的疑虑。
“在镇里的几口大井下东西也是有可能的。可是让喝诺克迪克的人发病对出货的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杜杭竹把木棒交接在隆岚钟手,最爱叨叨论事不辞激昂,“哪个书生能成大事的?没有!光读书是没有好处的!”
“读书就没有用?这么多成大事的哪个不读书?历史书上还有书生将军呢!”温玉妆急于驳斥,很是忿忿。
隆岚钟笑而不语,双目只在沙方诗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正是李贺《南园》第五首,可惜时今十三篇已遗失其六。
“当然,不读书肯定不行,但是读些死书就没意思了,一个将军大家都景仰,一个政治家大家都敬佩,就是他们不是只做个书生,平日单读些闲书,还是要有作为的,读一本书,就要做一件事,这样方好。”
“就把读书作件爱好不也好么?读了许多,自己喜欢,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用上。”
隆岚钟听得议论纷纷,自然相与澎湃,本来想插一句“为学术而学术”,想来复杂万分,不是当下课题,回转哑口做个倾耳听众。
平波清向来无所顾忌,话全挑明,“伤人的我有线索,等整理出报告上呈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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