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喝了口清汤,用筷尖把肉沫挑出放在碗里,等会给院里黄狗开荤。他稍揉眼幕,里里外外搜寻个遍,确定素食无疑,放下心来灌入肚里,哈了口汽,隔着轩窗洒出肉沫,舔尽碗底,从人自领去洗涤。
天外玉盘高悬,房内香炉生烟,老人倚在窗沿,满眼星色舞动,皆为往日福缘,怔怔日久,品酥与热茶,每日闲暇都不奈精力不济,观望须臾,侍者催动便又要早早睡下。刚受搀扶起身,院里老狗却不肯安歇,才要扯嗓骂两句,狗已呜咽,夺窗察看,火光映照里,老狗伏地瑟瑟,三个高低不齐的人影径朝窗边行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老爷花钱可不是养废物的!”
保婆话音未落,屋里忙作一团,老人兀自惊疑着,侍者却把他拉到墙边,一体紧闭门窗,只有大堂几个汉子抄家伙出去。保婆耳贴墙面,唯有夜蟀嘤嘤,别无动静,众人呆在屋里,生怕鼓跳出心,正相觑,一道人影映在窗纱,纱后的瞳子定然在窥视屋内,都要靠墙伏桌才好躲过。
“咚咚”,沉闷声起窗栏,老人扶凳坐下,凝望案上金佛,神情只作呆滞。
“张班主,这般拒客你这店还做不做生意了?怕是不久就要关门哦。”窗缝闯入男人磁性冰冷的质问。
窗框在屋内惊遽众人的目光下凭空蒸发,隔墙人影掀起窗纱,转入屋里,澄光微熏下,一个鹰扬青年直立立的,其后两个高大汉子当然在侧,把一亩占去五分。
“不知上宾有何贵干?”
“免贵,”隆岚钟逐步走近老人,却有脂粉搽抹、深衣着身的中年女子拦住,“张班主,我们找你聊一聊不碍事吧?”
张日高意在宝殿高佛,心下回流一轮,底气更甚,唤保婆泡茶迎客,自请三个入内堂叙话。
“好一尊小宝殿,精雕细琢,不是等闲货样,看得出张班主是笃信佛心之人。”隆岚钟半冷半热,进那清净内堂,周遭空荡本作寻常,两架沙发搭作一台,明亮茶几中间横隔,倒有一套精妙茶具,最是立佛在旁;内堂不与外界一般,恍惚烛火在台,轻纱重龛,总生得黯淡。老者拾起念珠,缓缓坐下,珠粒轮转处,一个翘起二郎腿陷在柔软里,双臂大开,忽成鹏翮,俱落在沉木栖息,神色怡然;两个面目骇人,言笑不苟,危坐凝视。
隆岚钟见老人闭目拈珠,只等保婆端茶进来,半笑道:“张班主莫不是在想我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老朽不常来这别院居所,只几个君子老友偶尔来品茶叙话,上宾来得凑巧。”张日高微抬薄皮,声调低沉。
“还得是张班主的好干将,不是他领我们,我们哪里晓得这边还有这般光色,”隆岚钟指端自将茶杯分付,俨然是个变化无端的老手,“为钱卖命的,在钱下讨得一条生路,这道理老辣如班主不能不懂。”
“婆子……”张日高呼了一句,反在凑过来的保婆耳边讲起了悄悄话,这保婆脸色迟疑沉凝都在隆岚钟等人眼底,偏最后一句领命去了。
隆岚钟与柳惜时眼神交接,看惜时起身推门伫立,眼下剩下北窗敞开,“班主还喜欢说说悄悄话?悄悄话好啊,神秘的感觉挺诱人的。”
“上宾光临草舍,老朽自然要拿出好礼相待,不然倒教别人笑老朽不懂礼数。”张日高笑得开怀,上下细看,不意眼角横纹突兀,确是和蔼老人,最能居家自安。
“我们侠客行中人素来不贪慕身外之事,只求守住一仁一义,便是最好的大礼,这不是与信佛一致么?有素餐不沾荤腥的,有爱护生命以求善缘的,都求一个佛缘悟性,相信我们两个能互相理解,希望班主祝我们一臂之力,就是成全大礼。”
“只要老朽力所能及……”
“诺克迪克,民间唤作‘快乐水’的,班主一定见过不少。”隆岚钟最恨拖长音的,倒紧迫自己语气急促。
“上宾的意思?”
“这玩意让人喝得痴呆,两三瓶下去就不过正常日子了,为害不浅,我看背后做货的心怀鬼胎,就该揪出来从源头断绝,你以为呢?”
“上宾意欲救济众生,颇有菩萨心肠,不失为善缘。不过佛善自渡,人善自强,天下纷纷扰扰,自弃之人不在少数,哪里有人人为佛的道理?人皆有命,不过在命运定框之中希求多积善缘而已,要挽救自弃者,不易为徒费心力……”
“张班主——”隆岚钟面色骤沉,引得火摇烟曳,“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是跟你谈论人生哲学的。”
“上宾尽请吩咐。”老者理顺袍间褶皱,棉垫脱身顿感臀下凉寒。
“我们晓得玉华班是扶济区数一数二的花班,争奇斗艳很得区里达官贵人喜爱,想必能听到不少消息,不用辛苦,只希望班里百花略作试探,能有一点诺克迪克的消息给我们,事成之后我们侠客行是不会亏待张班主的。”
“此事易行,我给女儿们作个吩咐。”
“我们会时常派人来和班主联系,外面那几个汉子就早点拖进来吧,天凉莫受了寒……”
“上宾请留步。”张日高蓦然起身,立身的汤心练腰间寒色已然露出大半。
“张班主还有事?”
“应该要到了……”张日高沉吟须臾,果听得敲门声响,他不能吱声,转头把权力交接给侠客行的青年。
隆岚钟步到张日高身后,请老人坐下;门前柳惜时接令,握柄推门,保婆领着三个高挑女子进来,由他反复观望,堂外空无一人。
“各位上宾远来劳苦,老朽理应招待,请各位今晚尽情享受。”
“独甲……”
“再待片刻无妨,我们也感受一下南方柔水,若是好时,回去正好给兄弟们推荐。”隆岚钟一下跌入温柔乡里;汤心练小吞渴液,任美人落在腿上,凭肩搂脖,把个淳茶缕烟转一遍一遍;柳惜时杵在门旁,最不爽快,背手挺胸凌凌站了,绣带美人只敢闭口端水,暂作柔声。
要说玉华班里,皆是眼亮手巧的人物,那女子褪去尘烟,款款抱琴而来,飘定青年座侧,一片熏香昏头,趁着烛火掩映,轻丝解首,红云缠肩。旁观处,玉霞横上,绯色中开,繁愁似少媚客意,浅幽尤能奏扉弦。看她珠圆秋切朱丝,歌在丹元,道是:“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又有“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之语,独一份幽幽,哪有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听得汤心练涕泗横流,反教美人只顾着揉帕拭泪;柳惜时垂眼变色,嘴上咬唇,胸怀难容。
隆岚钟蓦然捏住女子下颏,与美人咫尺相对,任她指端万千,全归于抱紧玉柱。
“上宾……我们花魁麻祎是卖艺不卖身的……”
“全凭上宾喜爱,尽兴最好。”
“最好……最好……”隆岚钟喃喃两句,竟把美人牵起,一处要往外走,“张班主,我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佛前造次,头牌借我一晚,明日一定完璧归赵。屋外院落还有份好礼,班主不妨叫人取来查看。”
张日高目送三人携麻祎离去,却抛下两个女子孤零零的,也自叫回去歇息。原来悲切于衷,一把扫却汤心练心头情欲,柳惜时更是巨石压胸,两个行迟身慢,赶不上前面隆岚钟牵着美人大步千秋。
“家主,就这么把麻祎放出去了,这么多年……”
“堂堂一个玉华班,只有麻祎能入他眼,”张日高缓缓起身,侍者端木盆温水,正是洗漱时,“多个朋友多条路,养麻祎这么多年,还是要应急的——给他们泼盆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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