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辰时
昨夜晚睡,即便困意深觉,到得天光殷殷,人终究自然醒转。隆岚钟躺在床上,呆呆望着窗外,桌上草纸潦墨,字迹已干,是今辰睡前题下,就着露月星火,或小或大,“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躺得久了,复又觉一些困倦,难得一日清平无事,走廊上却脚步嘈杂,楼下大厅的议论更是穿门入房。隆岚钟起床洗漱,吱呀踩在楼板上,成了一时安静下来的众人焦点。
“怎么?在开短会?”
“不是早跟你说要定好队规嘛,快点坐好。”温玉妆停下挥舞的木枝。只等隆岚钟坐好,柳惜时端来一碗面。
“哟,难得,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吃上你们煮的面,”隆岚钟早饥肠辘辘,顾着埋头朵颐,“温老师,您继续说,我听着呢。”
温玉妆轻叹一声,索性用手指示木板,“我们执行的任务都需要高度的纪律性,任何差错都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行动一定要尽量按照原本的计划,可以根据情况作微调,但一定不能偏离总计划,更不能随心所欲!”
隆岚钟听得汤心练嗤笑,情知温老师恶狠狠的目光落在何处,旋即放筷举手,“我举双手赞成啊,这条定得太好了,咱们的纪律性是该加强了。”
“温队制定的说到‘道德’的这一条我还是挺有感触的,我们是刀尖舔血的人,某种意义上就是亡命之徒,常年和生杀打交道,一不小心就容易把生命的分量看轻了,”甲丘乐移目下一条,这一条他感触之深,少有能及,“还有细枝末节也是疏忽不得的,心练、惜时,你们说对不对?”
汤心练看着蓦然起立的柳惜时收敛了笑脸,可惜他的这位好兄弟只是面皮轻扯,便已露出羞赧形迹。
“我承认错误,一定好好改正!”
“这是怎么了?”
“前阵子刚回镇上,他们两个路过轩延河,恰好撞见年轻女孩子就着偏处洗澡,还想一探究竟,被我抓了个现形,不是惜时犹犹豫豫的我还发现不了。”甲丘乐向隆岚钟解释。
“还有这事?”温玉妆盯住低头的汤、柳,韩雬雯在旁忿然作色。
“在山上过日子糙惯了,糙到山下面来了,以前老牛在山上可是严惩好色的小子,”隆岚钟放下碗,轻轻敲打桌面,“我这个人喜欢论迹不论心,血气旺盛的年轻人嘛,可能是会有这种蠢想法,好歹是没做成,下不为例。”
“昨天晚上……看着隆哥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是大错特错!”汤心练的头倏忽撞在桌上,碰得叮叮当当;柳惜时止不住鞠躬,从古到今,似乎愧疚只有配上肢体才能展现淋漓。
“好了好了,就像队长说的,下不为例,十成十的下不为例。”温玉妆面色沉静,反倒是邱幼璇和甲丘乐拦下不为所动的两个汉子,这场闹剧才算落幕。
“下一条是我制定的,就让我来作解释吧,”甲丘乐安抚好额带红印的汤心练,自来到木板前,“我很早就想过这件事,昨天晚上元达的反应让我感触更深了。我们随时走在生死线上,不会永远顺利的,难保没有被活捉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我们要怎么办?岚……隆队,你还记得你过去跟我说过的想法么?”
隆岚钟顿下手帕擦拭,不免呆愣,“你是说……”
“你跟我说过,你不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如果有人抓住你要逼供,你保证不了自己能忍住不说,所以你会在被抓住之前给自己一个痛快……这一点上我也一样,”甲丘乐掏出袖中小珠,这是他珍藏多年的礼物,“这是隆队三年前送给我的五彩珠,和我们无质枪里装填的无质弹很像,不过更稳定,威力也更大。隆队送这个给我的本意是自保,可是我一直把它当作自我了结的秘密武器。”
“独立小队不能存在任何一个被俘虏泄密的种子。”温玉妆一掌猛然拍在木面,这是最好的补充。
邱幼璇抱胸沉思,不动声响;汤心练与柳惜时积极响应,他们的手一如破土新笋举起;韩雬雯整个裹在初苞里,似近懵懂态度;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在尚未表态的隆岚钟身上。
“大家都准备好一个五彩珠,”隆岚钟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翻盖满是斑斓夺目,“我不做硬性要求,如果你们下一个判断:有必要给自己用上,那就用。我不能忍痛是个事实,我也做好了殉道的觉悟,但这终究是个下策——你们或许比我更能忍痛,或许敌人撬不开你们的嘴,这些都是说不好的——总之,只要有生的希望,就不要轻易放弃。如果真的泄密了,甚至有叛变的,自然有军法定论,不该由我来盖棺。”
“请隆队放心!”柳惜时取过紫珠,兴许是肌肉绷得过紧,敬礼略显僵硬。
“隆哥,在寨子里的时候我就做好觉悟了!”收起绿珠的汤心练不甘落后。
隆岚钟不住手势示意,将剩下的青、素、金珠分发出去,“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做什么临战宣誓。”
“正好我传达一下中央的指示,”甲丘乐起身就着桌面指划,“中央判断:镇里喝诺克迪克的人集体发病,是因为有人在饮用水里下了药,这种药只会引起喝下诺克迪克的人发病,对其他人没有显性影响。结合隆队昨晚在永夜街打探到的‘丘原北山之下,麓谷南径之上’,中央认为符合条件的只有……”
“西门谷一处。”隆、温异口同声。
“从地形来看确实如此,结合镇子里的情况,西门谷接紫烟山系的水流,正好在仙乡的上游,完美符合两个方面的条件。首委要求我和卫营的白羽昇搭伙,就今天启程去探查。白羽昇是寨子出身么?隆队,还得你给点意见。”
“羽子已经回镇上了?我和心练跟他都挺熟的,我是喜欢他的性格的,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对地形有天然的敏感,过去在寨子里就一直承担测绘地形的任务,他对地形的把控是不用怀疑的。不过相应的就会显得‘轴’,你们这次去西门谷是要找到藏起来的宝贝,可不要在测绘上纠结啊。”
“这点首委和你说的一样。”
“虽然丘乐我不担心,但是听一听中央的文件还是有用的,隆队,我就趁着这个机会先给大家宣读了吧。”温玉妆翻出早便备好的木板,半在请示。
“什么文件?”
“就是紫委会在镇子上张贴的公告,谈禁绝诺克迪克的那一篇,主要是谈个理由了,玉妆觉得借着这个把队里的想法统一一下也好,”隆岚钟三番五次要端碗送入灶房,如何得闲,索性先安定坐了,“统一想法肯定是要的,不过我看没必要就着公告的话说。别人的话讲得再漂亮再圆满,终究不是自己的,我也在想,以后我们每执行一个任务,都要事先清白这个任务的内里,特别是要统一想法,就用一个讨论的形式,这一次我先来开个头,以后咱们可以把这一次做个样板。”
“隆队的这个形式效果可能更好。”温玉妆顶着睽睽回到桌旁,众人方才举手。
“我们从一个问题入手吧:你们觉得会喝诺克迪克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人渣,对人渣没有什么好可怜的,把我们自己的干好就是了。”
“惜时,你的依据是什么?”隆岚钟十指交扣,饶有兴致。
“喝快乐水这种东西来骗自己,不就是完完全全堕落了?这种人就是别人手里的玩具,靠幻觉快乐?真是渣滓!就是这样紫委会才会要抓他们啊!”
“这是一个从自我出发的非常典型的价值判断,”隆岚钟脱口而出,“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同为草根出身的底层人,我们一样性格刚强,一样不喜欢任人摆布,所以自然而然会鄙贱不敢抗争者的为人。‘这些人一有什么困难就想着逃避,甚至要借着虚无缥缈的幻觉麻痹自己,真是些不折不扣的垃圾’!当我满怀强烈的情绪说出这句话,我的价值色彩就已经无比浓烈,我的所有判断都是价值判断。”
“价值判断就不对吗?”
“不是说不对,对和错本身就是最典型的对立价值,这件事上我们一定能分出个对错么?”隆岚钟感受到饱满的灼热视线,更起兴致,“我们来做个横向对比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快乐的形式,博戏、品尝美食、游山玩水什么的,可是大家先天就要把博戏放在低等位置——有人输得倾家荡产就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从一开始这个高风险高收益的游戏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它会影响相当的人的人生走向,然后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这是什么?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事实判断,有由来有依据,我要社会稳定,我就要禁绝博戏,很充分。”
韩雬雯看向蹙眉不展的柳惜时,自知指望不上,举手问道:“队长,我听不出来你说的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有什么差别。”
“很简单,从政权角度来看,喝下诺克迪克的人等于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喝诺克迪克本身就会影响到其他人,我要维持政权就要禁绝诺克迪克。如果喝下诺克迪克只是自娱自乐,那他怎么懦弱无能怎么自甘堕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好比我最讨厌的感情用事的人,他讨厌一个人喜欢一个人都嘣不出半两屁来,我会告诉你,我喜欢他的果敢、他的坚毅;我讨厌他的自大、他的奸诈。”
“这个事实判断是我们做出决策的依据,至于价值判断,我想,更方便宣传出去吧?大家每天忙着干活,没时间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这个时候我们紫委会直接告诉他们一件事是对的还是错的。”
“虽然这个说法我不太喜欢,但是挑不出刺来。”隆岚钟轻呼一口气,笑道。
“说白了有自制力的人毕竟是少数,没有政权在上面压着人们会做出多少蠢事扶济区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是得有一个说话算数的政权告诉大家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或许吧,”隆岚钟对甲丘乐的话不置可否,“惜时说的‘别人的玩具’我再赞成不过了。那些造出诺克迪克的人,对喝这玩意的人处在一个绝对的优势地位,喝水的不过是他们的傀儡,这就是强者对弱者的剥削,他们不用在人数上占优,不用手里有枪有炮,藏在阴影里,单是用这么一小瓶污水就能让无数人拜倒,强者的优势永远是相对的。”
柳惜时止不住抓挠头皮,“强者和弱者……好像只能看情况来分,但是隆队,为什么强者可以是强者?他们凭什么比弱者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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