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卯时
“这就解释得通了,是有人在用私刑。”牛摸鱼将纸团扔还隆岚钟,脸色沉暗。
骆一坨接过隆岚钟递来的纸团,上面只写着简短的一句话:夜有镇中渣滓受死。
“死的这个是什么人?”隆岚钟顺势问道。
“这个张乘是个很低调的商人,老侯连夜调集人手查出了他很多罪行,现在主要有‘威逼利诱强夺民女’、‘谋害仇家致残死亡’、‘侵占镇民田地’三款,按理说我们是要抓起来审判的。”骆一坨早备好文件,作了简单介绍。
“这么容易就查出来了?怎么之前不知道这么一个人?”
“还不是咱们镇子里的好司安,收了人家的钱,让人家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抽那狗屁烟斗,一审全抖出来了,一双腿跟筛糠似的。”牛摸鱼擤着鼻子,腮帮子像两个丘包。
“首委请放宽心,司安队伍一定是要整顿的,要完全不用伏丘帮时期遗留下来的人还是不太可能,我们也不能被一粒老鼠屎给骗过去……”
“张乘晚上被干掉,也是在晚上就发现尸体了?”
“岚钟,你可问到点子上了,张乘家住城东,可是他的尸体是在镇北的山丘上发现的,正好是在我军一师一团二营一连巡逻的路上,发现的时候趴在地上,浑身是伤,已经尸首异处了,头和身体起码有七八尺的距离。老江说这个张乘平时都是深居简出,跑到镇北去很不寻常。”
“这就说明山丘不是第一事发现场,肯定是有人把他在别的地方给干掉,然后带到镇北去的。”
“老江的看法和你一样,他专门让波清鉴定了伤口,张乘脖颈上的伤口非常平整,能确定是一刀就让身首分离,这样的人把张乘背到镇北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整理一下情况:第一,扔纸团的人一定对仙乡镇的情况很熟悉,像张乘这样的人,我们紫委会不知道,他倒知道,不是长期生活在镇子里的还能是什么人?第二,这个人是信奉私权的,认为个人的权势能凌驾在紫委会的公权力之上,该说郡西前面这么久的混乱状态,有大把这样的人并不奇怪,不过从伏丘帮时期过渡到现在的权贵毕竟是少数;第三,这个人是在秀肌肉,他要让我们看一看他的本事,可惜杀一个镇民并说明不了什么。”
“有一点不对,这个纸团是专门扔给你的,不是给紫委会的,他的肌肉是秀给你一个人看的。”牛摸鱼出言纠正。
“为什么要把这个纸团扔给岚钟?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牛摸鱼忍俊不禁,相视的隆岚钟也噗嗤一笑,只是都不说话。
牛摸鱼吞云吐雾,轻摇略显昏沉的头,“老骆,昨天抓到的那个浑小子怎么样了?”
“今天清晨老侯来汇报的时候还没撬开浑小子的嘴,熬了一夜,一点东西也不肯吃,换了一波司安,还在耗着。”
“这是抱着必死之志来的,”烟头翘到牛摸鱼的鼻前,却呛到了安坐的骆一坨,“老骆,你代我去看看向伍,告诉他我有时间一定去看他。”
“不用骆老去,我去吧,我正好打算跟向叔说说让他女儿暂住我那的事。”隆岚钟即刻起身整理衣装。
“他女儿住在你那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现在天外庐基本就只是我们起居的地方。”隆岚钟门前稍候,得牛摸鱼首肯,推门而去。
“岚钟说的‘公权力’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啊……”
“怎么?”刚推开窗的牛摸鱼回首追问。
“我以前从北边一路往南边来,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变成手里握着公权力的人。”
“你不喜欢这个词?”
“情感上是真喜欢不起来,奭汉皇室、汉民军、震州郡抚、兑州的族酋大魁,没一个喜欢得起来,特别是亲眼目睹了书生刀义之后,就更加讨厌了。”
“单从字义上来讲,公权力的对立面该是私权力了,公权力是有归属的,像个箭靶子,私权力呢?人人都可以提把刀把仇家给干喽,人人都可以审判,归属到哪里?有人说公权力是无限的,我看不见得,私权力才是无限的。紫委会要把法律立起来,至少要先让大家都有个箭靶子可以射嘛。依我看公权力还是要比私权力好的。”
“是啊,这点小卜已经帮我们定下一个好调子了。”骆一坨收拾木牍,敲门声猝然而起。
隆岚钟步出公馆,医馆就在环形广场北面,他到前台问过消息,径取楼梯到三层,循门牌找到312房间,小心推开房门,近门的床上睡着一个中年男人,略能听到小鼾。转入隔开里外的屏风之后,恰撞见剥香蕉皮的汉子和倚靠床头的向伍。
“隆帅,你怎么来了?”俞易扬侧头方视,冷不丁两腿一直,差点没给手里的香蕉捏断。
隆岚钟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板凳,做了个“嘘”的手势,“旁边还有病人休息呢,你这么一惊一乍要给人家吵醒了怎么办?”
“是,我错了……”俞易扬挠头憨笑。
隆岚钟使个眼色,俞易扬一拍脑门,这才把香蕉递给双手接上的向伍。
“隆公,还劳烦你来看我,真是太麻烦了。”向伍捧住香蕉,正坐招呼。隆岚钟一个劲摇着头,又不肯受俞易扬的让座,这小子只推说要回首委身旁,匆匆道别去了。
隆、向两个不约而笑。隆岚钟取座坐下,“向叔,你还是叫我岚钟吧,你这么客气,我们都不好怎么说话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隆公不用在……”
“那就慢慢改吧,在郡西你不用小心翼翼的。你是不知道呀,首委是个脾气挺爆的人,动不动就喜欢骂娘,他对你客客气气的就是怕你放不开。”
“隆……隆公说得有理啊,”向伍像喉里塞了纸团,一句话磕碰得很,“十来年的旧习惯了,还得要慢慢改。”
隆岚钟方暗叹口气,这边眼疾手快把香蕉扶住,直到向伍伸手握住才放下心来,“你的伤怎么样?有没有大碍?”
“隆公放心,请转告首委,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掉了一小块肉,过两天就能归队了。”向伍两三下吞咽果肉,说话带着一股甜气。
“没有大碍就好,真是辛苦你了,家里有个女儿,司安署里的事也不少,要两头兼顾不容易呐,”隆岚钟不觉凑近向伍压低了声线,“最近镇里不太平,向叔要在医馆里静养几天,我想让锦依到我那住一阵子,我那还有空房间,还有三个女孩子,不怕她在家里一个人无聊。”
“隆公,这怎么好意思!”向伍捧着个空荡荡的香蕉皮,一双手带着做起了裙带舞。
“向叔,我是私心计量,你想啊,锦依一个人在家里做不了饭,我家里那几个也没一个能做饭的,昨天一顿晚饭估计已经搞砸了,把锦依接到我家,大家一起吃饭,我也轻松些,正好每天一起去学院,一起回镇上。”
向伍双眉愁锁,默然垂首,比起失焦的双眼,手中错位的香蕉皮更显注目。
“向叔?”
“隆公,前几天镇里不是有汤家的小孩子在街上骑马伤人吗?”
“怎么了?”
向伍木然转向隆岚钟,目光落在半身,“我们一家三口本来是住在郡东的甘陵,锦依娘是个很单纯的人……应该说生来就不太聪明,我想着要把她们娘两保护得好好的,也是一辆马车在街上把锦依娘给撞了。她那个时候只是要去买个菜,撞倒她的是镇里朱大户家的儿子,没有人管她,我晓得的时候已经晚了。”
言语戛然而止,侧耳的隆岚钟静候片刻,稍稍调正坐姿,无声呼了口气,“以后要保证郡西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隆公,我答应锦依娘了,要好好照顾女儿……”向伍捏紧皮的手慢慢松开,“这么多年,我总要忙这忙那的,连个女儿都照顾不好……”
“不是这样的,你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隆岚钟夺过向伍手中的皮,随手扔进垃圾桶,“向叔,我让锦依到我那边住一阵子,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熟,是因为我坚信,有困难就该互帮互助。这就是我作为‘公民’的义务,是公共的、有参与的平民大众,而不是依靠权力、钱财这些上位要素横行霸道的‘私民’。向叔,你说到的,像姨母那种情况,就是大家都是私民,没有人在意上位要素以外的事情,我希望郡西会是一个公民社会。”
“隆公,我不是很懂你说的‘公民’,但是听起来挺不错的,”向伍挤出一抹笑容,“感觉郡西的人都特别聪明,这里的事情好多都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听过的。”
“你不但会听到看到,你还要参与进来。我们这样的理想,分开来就是些白日梦想家,只有聚到一块才能挥发出些许力量,”隆岚钟起身捋平衣上褶皱,须臾伸展形体,“我差不多该走了,今天学院里还要上课。向叔,我会和锦依说你这几天公务繁忙,难得回家的。”
向伍颔首作别,上躯猛然一振,好歹抓住隆岚钟出走前的间隙,“隆公,太谢谢你们给我送这个香……水果来,很甜很可口。”
“这个叫香蕉,还是越桑那边专门给我们送过来的,以后哇,市面上的水果肯定会越来越多的。”隆岚钟挥手而去。
街上行人往来自若,时常有穿行而过的司安,已见不到昨日狼藉。隆岚钟估摸着向锦依和温玉妆一道,早到了学院,想着回天外庐收拾东西,赶忙去学院帮杜杭竹分担些压力。人群匆忙间,蓦然望见脸色沉凝的男子,赶忙追了过去。
“公预兄!”
“隆公?你怎么在这里?”雷公预惊愕回首,两人汇在人流之中,“我们到边上人少的地方说。”
两人取偏巷僻静处站着,雷公预左右顾盼,确定周遭无人,凑近隆岚钟沉声道:“可能是军事部住在镇里的工作人员把消息传出去了,将军们知道首委遇刺,都吵着要打红叶城,我要挡不下来了,只好回镇里向首委请示。”
“大院长,要管这些个部队里的糙汉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他们怎么说要打红叶城?好像还没有刺客那边的消息吧?”
“他们就认准了一定是红叶城里弓家派来的刺客!”雷公预擦过一把汗,止不住朝镇公馆张望。
“公预兄,你别急。这样,你跟我一起回趟家,我写两份报告,我们一起去见首委。”
“好。”急不可耐的雷公预与隆岚钟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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