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长屋门前来回踱步的青年,和身后那位踩过廖于飞三次鞋后跟的年轻人一般局促,联系起先前他猛然迸发的怒火,无疑更显可哂。廖于飞噗嗤一声,竟不觉失笑。
“永昶同志,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切?”
“廖委员,有个从献祥那边过来的老人,不是云蛮把他送到咱们这他就迷路了......咳咳......”丁永昶说得急了,口水呛在喉咙,涨红了双颊。
“我们先让老人在司安署里歇下来了,他的急事必须要向委员您请示才能解决。”
“那还等什么,急事急办。”廖于飞轻拍丁永昶敦实的熊背,三人回转须臾,两三步便到长屋旁的司安署。
来访的老人矮小异常,他木然由椅子抱着,恍若融为一体,暴露在低窗的光阴中,同时与四下隔绝了弥漫的孤寂。不用皱眉、毋庸撇嘴,深陷的纹路何其清晰,隆起的褶皱几乎要将粗短的胡渣挤送出来,浅蓝伴着漆白的烂袖衫挂在肩上,它无风地飘飘然,接延千疮的裤衩,看得出来,这位得上慢性病的裤衩先生,长期延误治疗,到如今的晚期只能在最后短暂的岁月里苟延残喘,倒不如安乐死来得痛快。
廖于飞穿过掩鼻避座的司安们,看那老者蓦然站起,冲他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他伸出厚实的双臂,换来的却是猛然回缩、跳起蜂舞的两手。
“诶诶诶,委员大人,这手握不得,小人这手龌龊得很,握不得大人手,握不得!”
“老爹爹,你我都是皮包着肉,怎么会有谁龌龊,肮脏呢?”
“不不不,委员大人,俺......我这手您真握不得......”
怎待说完,廖于飞兀地牵起老人双手,将那双皲裂的手——他辨不清是大是小,紧紧包裹在骨肉中热烈地晃动,冲昏头脑的炽热让他汗流不止。
“委员......大人......我把你们这里的好凳子给弄脏了,实在是对不住......”
廖于飞搀扶咸水盈眶的老人坐下,老者本来说话就带着口音,这一下哽咽更使言语含糊,廖于飞一边拍抚老人的背,一边端起茶几上的茶水递过。
“老爹爹,您先平复一下心情,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有得是时间听您说话。”
“委员大人,我已经跟这两个大人说过了......他们聪明清楚,我......我说半天怕您个听得不明不白!”
丁永昶与小柏面面相觑,得老者殷切目光,还要得委员首肯,见廖于飞抬头示意,丁永昶才松了口气,“老人家孩子十七年前被人给拐走了,这次来红叶是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消息。”
“老爹爹怎么从宣尚那边过来?宣尚那边可危险得很呐,不是碰到我们的朋友云蛮人怕要出事。”廖于飞半蹲在老者面前,拇指摩挲老人的手背,放缓了一切。
“我是个蠢人,知道往南边走就够了,往南边走走过来了,碰见三个大人,不是傻人有傻福的嘛!”
廖于飞转首与两人相视,不约而同苦笑,他深深呼吸,浅浅相问:“老爹爹,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俺......我家在驭鹿冲,那是个大村子哩,和你们这里差不多大!”
“驭鹿冲?”三人脱口而出,疑惑的两人齐齐望向诧异的廖于飞。
“廖委员知道这个地方?”
“只是听过,当年奭汉帝国就是在这个地方和长金合卫决战,长金合卫大败而归,这一战的结果:现在驭鹿冲成了短金卫的下属地方。”
“短金卫?那是在兑州吧?”
“啊,从兑州到这千里万里,一路上不是戈壁沙漠就是高山大川,老爹爹,你不容易啊......”
“就靠这两条腿!”老人掌上一发劲,前腿猛然蹦起,他摞起破烂的裤筒,裸出精细无毛、青黑结实的皮面,“俺......我这两条腿,从北走到南,什么大大小小的活,全赖它们,它们可是好伙计,没有它们我哪里走得到这一步哟!”
“老爹爹,您家里是什么情况?走这么远家人肯定要担心了……”
“俺……我老汉崽子丢了,婆娘跑了,一个人去哪里都不要紧,只盼能把崽子给找回来,这些年就够本了。”
“您为什么总要把‘俺’改口成‘我’呢?说得顺口就好了。”
“叫‘俺’让人家瞧不起,一句话不肯答出来,我这口音本来就重,再说俺别人该恼火了……恼火得很!委员大人,您们不恼火吧?”
廖委员苦笑着摇头,缓缓直起腰,双腿有些酸麻,蒸腾的热气抢出鼻腔,“永昶,你不是说必须有要向我请示的事?”
“我一开始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拿老人告诉我的消息询问关在牢里的犯人,结果真有个诨名叫张马鹿的说自己知道消息。”
“这个张马鹿是什么人?”
“他是前阵子整顿史夕惕的时候关进去的,他以前帮史夕惕下旁乡收过黑钱,手上不干净,是个老油子,嘴里的话不好说个真假。”
“他提了什么条件?”
“他要求减刑。他说如果我们不给他减刑,他半个字都不会说。”
廖于飞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俯首转向怔怔抬头的老者,“老爹爹,您这些年来有得过孩子的消息吗?”
“消息多嘞,去看看没一个真的,俺家崽子俺认得,懂事得很,四五岁就跟着我赶羊了,好灵巧呢,那些个崽子都没他聪明。”
廖于飞抱胸轻叹,目光流转,“小柏,你先带老爹爹去洗个澡,吃顿饭,从我的津贴里扣,我和永昶一起去牢里问问这个张马鹿。对了,老郑呢?”
“郑总司在勾井那边部署司安系统。”
“委员大人,您们太客气了,我在村里找个空旷地方歇会得了,不劳烦你们!”老人扯住转身迈步的廖于飞衣角,当时又陷进一时僵持。
廖于飞再一次紧紧握住老人的双手,带上满是热忱的晃动,“老爹爹,您就等我们的消息吧,是好是坏,有和没有,一定给您一个清楚的答复。”
“你们在干什么呢?不快点我们就要走了哦!”
“你们先走吧!我和玉妆有点事!”隆岚钟高声答复安长钰,他和甲丘乐在赶来学院的路上恰好碰到了同行的温玉妆和安长钰。
“什么事啊,你怎么总找女孩子有事啊!”
“长钰妹妹,我们还是先走吧,你岚钟哥做的肯定是正事!”甲丘乐不容安长钰回转,一个劲拉着她往前走。
隆岚钟心知前方拖延不了,忙接过温玉妆手中的布团,背对东面十行一目看过。
“我是不会去的,这件事要马上向中央汇报。”隆岚钟将纸团交还温玉妆,两人默契相视,一者东去,一者西回。
侍女小心拆开棉带,在咬牙噤声的男人注视下,先用清水清洗过伤口,继而用草药轻敷,男人闷哼一声,露出半钝獠牙。
“平波清下手不轻啊,他在镇子一个窄窄的巷子里能把伏丘帮一群人杀得七零八落,你能捡回一条命就该庆幸了。”
“汤会长,你尽管顾着幸灾乐祸,”男人恶狠狠瞪过汤汉维,侍女手中的新棉带滚落地面,沾上些许尘泥,“你可别忘了,紫委会不打算给你留活路。”
“这还不用你提醒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就在明天,他一定会来见我。”
“一块破布能让他来见你?”
“他有不得不来见我的理由。”
后记:
木面轻敲的细白指节蜷缩收回;隆岚钟缓缓睁眼,脆声方息,心音便起。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没到玉华班,元达就强暴了我,刚到班里的那些年,不晓得被强迫了多少次,早就麻木了。后来张日高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善心,给我治好皮肤病,让我学习琴、画,也就这么过来了。”麻祎解下面纱,诉说一段陌生的故事。
“我……”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麻祎托腮平视须发浓密的青年,凌眉狮目,正庞不恭,“你才十来岁,那些人收起自己的手脚,把神思拖到你的身上,时而崇拜时而怨憎。”
“不愧是名歌,出口就是有哲理的歌句,”隆岚钟由烟雾缭绕,俊逸飞散,冷峻凝结,隐隐确不真切,“我从来没想过要和谁道歉。人们费力地怒吼,动用全部的力量,运行的物质无动于衷。于是渴切地追求真理和规律——力量真是这世间最渺小无用的物件……”
一腿兀折,女孩一时前倾,惊异未定的汉子三步并两步赶忙上前扶起。
隆岚钟瞧过翻倒的木桌,汉子松手立定处,赫然晃出一片惹眼红疹,“这桌子太久没用,已经老化了。你的手没事吧?”
“只要被男人碰过就会这样,缓一会就好了。”麻祎轻旋手腕,淡笑无谓。她倚着倾斜的桌面,指节再次触弄,那奔流急促,忽趋高亢,抽丝扯带,由来凛冽。
“你要走可以随时走。”
“不,现在我留在这里,比一走了之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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