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巳时
隆岚钟手中的竹棒敲在黑板上,尽管板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总比在沙方上写字要来得方便,“一般而言,各方对军人不会有那么多政治理解上的要求,像献祥的马家军、奭汉的皇室军、震州还有越桑这些地方的雇佣兵。可是我们始终相信,军队一定要有足够的政治理解,才能有坚强的战斗力……”
“岚……隆主任,你不用花这么多功夫跟我们解释,这里坐着的都是堂堂正正的紫烟军军人。”宫又术举手插话。
“我更好奇主任说的‘底层逻辑’。”全衷紧接话茬。
隆岚钟无奈摇摇头,换了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多余的解释,这是一个宣告:宣告我们建立的紫烟军必须得是一支新型的军队,从根本上来说我们的紫烟军是服务于我们的政治目的。这点我们也可以从作为紫委会执政纲领的《紫烟委员会章程》的底层逻辑来解构。便于理解,我要用问答的形式来深化大家的印象。谭让学员,请你起来回答问题!”
“《紫委会章程》开篇第二条就谈到了:‘紫烟委员会的创立目标为了人类的幸福而斗争,紫烟委员会的执政也必须始终围绕这一目标’,谭让学员,请你谈谈自己是怎么看这句话的。”隆岚钟在黑板上书下“人类”二字,与之相对的谭让却脚跟相接,身姿笔挺。
谭让沉思片刻,仍然半低着头,“我认为‘人民’、‘大众’这类的词会更贴切,‘人类’容纳得太广了,我们没那么容易抓住重点。”
“这点上我和你的看法相近,”隆岚钟轻笑着,摆手示意谭让坐下,“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在起草《章程》时措辞的考虑,说起‘人类’这个词,还是因为紫委会在武衡城所的发现——也就是我们在军事历史课上简略提到过的,几乎把人类逼到绝境的无质大战。虽然那段历史的详情解析还有待武衡城所遗迹的进一步发掘,但基于对现状的认识,中央反复讨论之后,还是决定采取‘人类’一词。”
“还有一个是在政治上,就是谭让学员说到的,在政治上存在模糊不清的问题,”隆岚钟挠腮抿嘴,“说实话,这点我否认不了,它确实是在政治上模糊不清。请一位学员说说对这个‘模糊不清’的理解。”
“尤慎学员。”隆岚钟在宫又术、全衷、尤慎三个里斩钉选下尤慎,见尤慎膝弯在逼仄的桌椅间,再次示意坐下,“方便我们课堂讨论,各位学员就坐着说话吧。”
“是,”尤慎快速向身后被他推动桌子的左满谅致意,一手将臀下椅子托紧,“紫烟寨时期,牛首委就是联合大寨的革新派完成得革新;和伏丘帮争夺郡西,是在各个村和仙乡镇里联合了和伏丘帮有不和的势力。包括现在,我认为我们紫委会的基本盘在于各地分到土地的新农民、还有得到实惠的很多平民,如果要说‘人类’,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大?镇子里俗语说‘扁担不扎,两头打塌’,我觉得是贴切的。”
隆岚钟不觉鼓起掌来,清脆的声响回晃交融,倒不孤立,“尤慎学员的思路非常清晰,归根结底,第二条是个关于我们紫委会执政基本盘的问题,确实摊子铺得太大反而可能什么都拿不到。”
“我们代表谁?任何政策都是不可能让所有人受益的,有人受益就有人受损,其中的利益平衡是个复杂的问题,和我们的讨论关系不大,就不展开了。总之,第二条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特别注明了对于‘人类’的定义:即,利用自身切实的劳动实践维持生计和追求生活改善的人。这个摊子好歹是小了一点,实际上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利益代表——就是执政代表谁的利益这个问题从古到今一直很棘手,社会的利益斗争无法消除,而根基于稳定性的政权又要防止社会内部因为利益斗争导致自我消亡,利益斗争的主体又随时变化、内部构成更非静止......稍微扯远了一些。在我们的课堂上,最重要的一点是:紫委会把‘为人类的幸福而斗争’作为纲领这件事,哪位学员能谈谈自己的理解?”
“我来吧,兄弟几个都发了言,咱也不能落后吧,”蔡韬率先举手,众人见他积极,都不争抢,但得隆岚钟首肯,一时喋喋不休,“我们紫委会是有军队的,这个大家都晓得,就是咱们紫烟军嘛,平民大众可没有什么保护,咱们各地要设司安,不就是看咱们乡里乡亲的一个个好生瘦弱,要给他们保护嘛。咱们是强者,手里是有家伙的,他们是弱的,手里没家伙,手里没家伙怎么自保呢?”
全衷早耐不住性子,正等着蔡韬一段话结了,“老蔡,你就整出一个强弱来,把问题弄得太简单了吧?我们紫烟军里的军人多得是村民、镇民转过来的,就咱们教室里的连、排长,百姓转过来的两手两脚都数不完吧?这是强是弱啊?”
“诶,老全,你这个人就喜欢抬杠,这说的是一回事嘛!军人是军人,老百姓是老百姓!都看现在,谁还看之前啊?”
“那军人退伍成了百姓怎么讲?”宫又术半带调侃,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宫帅,怎么你也来掺一脚,这不是说了军人归军人,百姓归百姓的嘛!”
隆岚钟顶着人声嘈杂,挥手让众人安静下来,他立在台前,竹棍径直敲在“幸福”二字上,“我们现在对政治的理解、更确切而言的:要求,都无法和契约论脱离关系。就是认为:人类是在形成庞大社群而进入出现私有制的社会之后,为了自我保存和协调秩序,从而推举出其中有政治才能的人来从事政治工作。契约论的基本理念我是赞成的,由此而导向的必然结论是:政治的目的就是服务于社会秩序和组织效率,政治本身不存在任何意义。”
“然而,政治的有效运行,必然要借重于一套连接政权与社会的中间系统,人类找到的答案是官僚系统。官僚系统手中掌握着强大的行政权力甚至是司法权力、思想意识权力这些,我们可以必然预见的是,一个不加限制的官僚集团将脱离政治赖以存在的根基,也即它源自社会、作用社会的目的,变成一个无限膨胀的既得利益集团,一旦到达这一步,政权的全部动作都会围绕攫取利益充实集团这一点打转,这往往是一个旧政权灭亡的先声。所以,在政治是纯粹托于实际问题的解决还是必然要有一个终极目的——不论它是用主义还是别的什么思想体系来体现,我偏向后者。这就是《章程》第二款所体现出的严谨,它是表示:把为人类的幸福而奋斗作为紫委会的最终目的,这是一个紫委会的崇高理想,在现实意义上也是一个限制官僚系统的手段。”
“这种手段真的有用?”
“问得好,作用相当有限,”隆岚钟指向疑声难噤的全衷,所有人只是呆呆望着黑板,没有多余动作,“就像董仲舒用天命来限制皇权一样可笑,这个和所谓的天命也差不了多少,全靠官僚自觉。”
宫又术拍桌喷了一指唾沫,“岚主任,就没有其他手段了?不是有给贪官上狗头铡的时候嘛?这你怎么不说呢?都让这些官僚都蹦到天上去那还得了!”
“限制官僚系统当然有硬手段,最普遍的表现形式就是系统内的监察机关,这个是最普遍的,至于效果如何,我的评判:正够维持政权稳定——仅此而已。”
“隆主任,我记得,在寨子里的时候你说过,如果郡西三村一镇的百姓能限制伏丘帮,伏丘帮绝不会灭亡得如此之快?”谭让穷问不舍。
“我是说过这句话,我认为,社会监督是保持政权健康最有效的办法,政权从社会脱出,自然只有社会才最知道自身利益所在。不过,如何实现社会监督这一路径,到现在还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比如组织性,政权能完成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统治,最重要的仰赖就是组织性;还有就是社会成员构成的复杂,相较之下,小小的政府内部都争个不停,甚至派别林立,更不用说远为庞大的社会了。怎么统一大家的意见?怎么判断不同社群的利益?太多了,这些也和我们的主题无关。”
“主任,别说什么主不主题了,我就想听你讲细一点,这不是吊人胃口吗?”全衷撑桌举手,差点没翻过桌面去。
“我......”姜欧缓缓抬起手,“我也想听主任说下去......”
“岚......主任,都这么说了,你还藏着掖着,今天早饭都得给你吊出来喽!”宫又术说得捶胸顿足,引得教室里一片猿猱长啸。
“好了,好了!”隆岚钟只得翻动手掌,再一次让众人安静下来,“我只问各位学员一个问题:对你来说,《章程》第二条只是些死文字,还是真正烙刻在你心中的?追求一个人人幸福,就是说一个生产发达,分配关系相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资源独立自由发展的社会,对你们来说,这样一个理想意味着什么?”
丁永昶目在背手远望的委员身上,“老人家还没起,用不用去叫醒他?”
“不用了,让他好好休息吧,这两天他睡得这么多肯定是路上累坏了。”廖于飞顶着沉闷的空气立于渺小的山丘上,浓云无边无际,覆盖了连延的村落,吐出的水汽也模糊。
龙东柏与丁永昶相视难言,终究还是小柏眼瞅委员的愁容开了口,“廖委员,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在想,如果是我丢了孩子,我是不是能抛下一切,苦苦寻找这么多年,”廖于飞如鲠在喉,好歹顺了口气才能继续,“把报告先读给我听听吧,不要文绉绉的,要让老爹爹一下就能听得懂。”
“是。”龙东柏翻动纸页,一页页分段的布局将他的思绪带回一次次的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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