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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二十六日辰时

隆岚钟斜靠在木窗,一腿搭在窗槛,手中端着木盘,坚果一颗一颗往嘴里送;院落之外通街小巷行人来往自若,即便是二楼的风色,也有连山的重翠,旋丘的起伏。长流横截,天气沉平,这就是养育郡西的川山;不见离霄山系上连绵的积雪,常有豁缺滚石,直连山下的盘弯通径,竞速亦要走上半个多时辰,与此处素帆碧幕的景语颇为不同。

“回来了怎么不跟大家说一声?喜欢悄悄咪咪地当个透明人?”

香风热气漫至身侧,温玉妆奈不住沉寂,布鞋踏不出木面的声响,“看得出你今天没什么精神和我斗嘴。”

“有点累了,”隆岚钟终而掏袋掏出空荡荡的布袋,系绳拉开,只翻落出零散的草屑,“跟一师二团去西门谷一趟,把岐黄会最后的藏身地找到了,他们藏得很深,还有一大片开在山林深处的料田,怕有几千亩,善后工作就交给二师了,让这些屁事去烦谭帅吧,我已经动不了了。”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温玉妆自取凳坐了,与隆岚钟一道看牖外云幕,“好不容易晴了几天,这几天又阴了,看来这个冬天雨水不会少。”

“你的记性比我好,那本《宋词集》我翻了三年才翻完,你只用了两个月,就已经翻透了,听丘乐说,现在词句你是信手拈来。”

“我和你喜欢的不太一样,你标注的那些我一大半都没有去记,最出乎我意料的还是那首《鹧鸪天》,‘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我以为你会喜欢热烈的爱情,‘寻常百种花齐放,偏摘梨花与白人’那样的,想不到你反偏爱‘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的清冷恒常。”

“你还读过元稹的《离思》?”

“我在伏丘帮这些年读过的书不见得会比你少。”

“那也要看读的是些什么书啊,这世上大多数书不值一读,连翻两页的价值都没有。”

温玉妆扫过书架上整齐的书目,一皆是书摊、店面里的稀罕货,不是多地淘买和多年积累,是无论如何成不了这套收藏,可惜其中吸引寥寥。

“你最喜欢的是哪本书?”

隆岚钟脸色一僵,愣神半晌,抚胸叹笑:“对于停滞的人来说,会有很多笃定的事物,如果继续往前走,任何事情是笃定不得的,意外太多、变化太大,人和外境融在一处。当下要说我翻得最勤的,还是那套《赤县战争史》。”

“这本你肯定也会喜欢。”温玉妆魔术般变出一本半指厚的宽页书,其上棕色封皮修饰,正与夹层的赭张相映成趣。隆岚钟接过厚重的书籍,略糙的书面磨在掌面,好似抚揉秋树下的枯叶。

“这套封皮是你自己做的?”隆岚钟小心拆开封皮一角,正探到其中干硬墨迹“郝山龄一统红叶宏略”。

“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大部分都是雬雯的功劳,她在木坪老家的时候学过不少工艺,手巧得很呢!”温玉妆帮隆岚钟还原封皮,心下更雀跃,“先说说这本书怎么样?”

隆岚钟早览过目录,不觉颔首作讲,“一本书就是这么看下来的:先看书名,若是书名不对口味,斡旋空间就小了,你像这本书‘郝山龄一统红叶宏略’,这个主角与我们相隔不远,又是在红叶地面的事迹,对我这种深受乾嘉学风‘书有所用’影响的人当然有吸引力。不过‘一统红叶’加上一个‘宏略’,更像茶馆、酒楼下评书先生来取,其中真假难辨,主观意味强烈,单看标题,该不是正经研学的一作,因此还要结合目录来看。这目录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洋洋洒洒,先把郝山龄来前在奭汉的干系交待,由出身、为官经历、性格、奭汉政治格局四个方面入手,正好引入郝山龄空降红叶的前因后果,分作个人和外部环境两个因果大块;若是说书风解,必然把红叶当地风物一笔略过,这作者却不辞辛苦把红叶东南西北四分全部介绍剖析,甚至还有特产名录;然后再将前两节联系起来,详解郝山龄统一红叶的宏略。虽然书名让我还放不下主观意味强的疑虑,看目录研学的精神还是在的。”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本书。”女孩花靥盛放。

隆岚钟哑然失笑,自松下半口气,若是寻常人物,必又要问“说下一大串,再说喜不喜欢”,可他向来交接清晰,何来模棱两可?便笑道:“想我这本书接下来几天能读得尽兴。你是在哪淘到的?”

“是二十......二十三号的时候,我们紫委会办了个义卖展,骆老专门带我们去,让我们各自挑一本书,没花一个铜子。我听说里面大部分都是汤汉维的藏品。”

“汤汉维还有这种藏书?其志确实不在小,不过他是绝不可能读完的,”隆岚钟捧着宝书先拍灰收拾在桌上,又伸窗外拍得尘飞,“心练、惜时、雬雯、幼璇他们挑了什么书?”

“好像就幼璇挑了一本《继绝侠行》,雬雯没有找到合适的,心练和惜时没什么兴趣。”

“‘继绝侠行’?听起来像本传奇。”隆岚钟远瞰云山,未知深吸一口气。温暖的柔软覆盖半身,那香气促他心脏掉停。

“对汤汉维来说,你也像个传奇,”温玉妆不住盈盈调侃,“他说过你的天秤上,一边放了个我,一边放了个紫委会,说明他完全不懂你。”

“汤汉维是个横行霸道的商人,他要把一切掌控,喜欢以己度人很正常。”

“还有件事我没弄清,就算你从严槿和方好晴那晓得巴质离开镇上前和富家千金谈过恋爱,为什么你能这么笃定这个千金就是汤忆春?”

隆岚钟缓缓爬起身,定定盯住仰头的清丽女孩,“因为有个对照组——汤能是个混世魔王,从小娇生惯养。其中当然有性别的差异在,但为什么汤忆春是个始终跟在汤汉维身边落落大方的女人?看似是慈父好女,实则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拎着筹码四处炫耀、待价而沽。汤忆春早已清楚她完全落在父亲绝对的掌控之下。那么让汤忆春性格与汤能如此不同的契机是什么?巴质在镇上人缘很少,可是他的去向呢?镇子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去中州的,说去越桑的,说明他是不告而别。汤汉维想掌控一切,还有看着别人对他摇尾乞怜的恶趣味,他埋了一颗雷,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汤汉维能把自己的儿子当作试探紫委会底线的筹码,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两人相视良久,终是隆岚钟咳过两声,转向雾幕渐浓的窗外,“要出去走走么?”

“巴质想最后见见你。”

“报告!”

“进来!”谭让听得屋内响应,推门而入,正见墙侧沙发上老骆、空廌、小卜的一溜,桌前还有呈递文件的青年,是他在直属卫营所见过的,亦曾出现在阎顺才身侧。

“老谭,你来得可太好了,他娘......狗日的,你看看,鬼小子又拿过来一叠审讯手稿,咱们空大部长还在这跟我磨洋工呢!岐黄堡一垮,什么屁事全落在咱紫委会身上了,好个岐黄堡,日日夜夜的,咱还一口吃不下!”

众人闻詈骂嬉笑难止,更激得牛摸鱼骂兴高扬、停不得嘴。

“首委,审判是件大事,可作不得什么磨洋工,一人错,那就要人人错了......”

“去去去,少给老子讲什么大道理,烦着呢!”牛摸鱼把鲁御玄给打发走,接谭让坐到对面,缓了好大一口气,从桌上翻半晌抽出一面薄纸,“老谭啊,我没空跟你拐弯抹角了,我要谈谈你交上来这份报告。等会口渴了出去喝,我这莫说杯子,就是一滴水渍都放不下喽!”

“首委说报告......有什么问题?”谭让前有迟疑,后来却急促。

牛摸鱼抽出一打文件凑在一处,他向来擅长拍面扇风,“你们交上来的是对过口还是怎么的?嗯?没一个提岚子的事,就这么默契?”

谭让危坐正襟,提不起一番对应的兴致。

“我知道,要是又术在这,又要问是哪个狗娘养的打小报告了,”牛摸鱼先忍笑不住,离座舒身沉沉拍弄谭让肩膀,“你们是爱戴岚子的,一个个全给瞒了,刚才那个鲁家的鬼小子也闷不吭声,要不是岚子交上来的报告一五一十说得原原本本,老子还蒙在鼓里。”

“你们需要特意去包庇岚子吗?包庇一个人是在害他,你们以为自己是在帮他?再说了,岚子需要你们包庇吗?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坦坦荡荡的,就像炽热的烈火,恨不能把一切的暗处都烧尽!他是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的,他清楚得很。”

“首委批评得是,我们私下里没有统一过口风,都想到一块去了。”

“你们要好好检讨!”牛摸鱼把谭让端在座上,觑着众人蓦然失笑,“检讨是要的,咱们纸张不够,可不能浪费在这种事上,你们几个到时候自己商量,看看什么时间一起去政治处,在主任隆岚钟和副主任卜时渊前面做个口头检讨!”

“这两天一定做好。”谭让答得爽快,还有别事嘱咐,“首委,侠客行的马济不翼而飞,照戴秋君说法,该是喝醉躺倒在岐黄堡东侧草地才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这件事我问过岚子了,他说现场有遗留下来的术数痕迹,只等溯源就知道姓马的用了什么鬼法子藏起来,迟早是要揪出来的。”

“还有荣默,竟然在战局正紧的时候到岐黄堡北把一干岐黄会的人犯给亲自带走,里面就有戴秋君的儿子戴可芝。他们到北边是肯定对我们不利的。”

“这件事我已经处理了,荣默从镇长的位置和紫委会出来,之后镇长就让卫欢来担当,等紫委会中央的会议表决通过。”

谭让估摸话说得差不多,自起身道别。牛摸鱼眼环回转,轻揉鼻梁时,凹瘪的肚子和着呱呱作响。

“易扬!把早餐拿过来!”骆一坨呼喊着,听闻门外一阵骚乱,瞧见弹开虚掩的门后人影散乱,背手驼腰探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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