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露萍落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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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矗立于通衢闹市之中,一峰连穹,辉浪接涌。

宽川的冬日,薄长衫仍是街巷的主流。而今早茶店萧条凄凉,无所事事的男人们端着一盒肠粉蹲在小馆外,就着保温瓶从家里带出的绿茶,须知容量既少,叶展却大,即便量称更多,品不出当年浓郁;行色匆匆里,紧致贴身的西服早不讨喜,既然早前是推销保险的勾当,到闲慌的年头,当然归于衣柜深处,乃至塞进捐赠箱,反是徒劳——一挤再挤也腾不出多余地方。

歪斜的绿网布相衔拉立,不很紧凑是主流格调,不必刻意布置,生态自然随心而动。五楼的水泥墙旁,张克定就着未着玻璃的天窗,伸出的偏巷只有偶或经过的路人,隔着两三街外,多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喧闹,只有一处信号灯恣意闪烁,凝滞一方沉闷气氛,堵得水泄不通。

“老总,全都按部署布置好了,就是在这楼里睡个两三天也不在话下呀。”男人与张克定并立窗前,远处阳辉折在玻璃,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午后抹出一道暖阳,若非地在云下,它是无论如何不会置这遮挡于一顾的,忽而阴翳重叠,正衬映他们一深底色。

“老总,您还在看报呢?这年头报纸可真少见了。”男人转身半去,恰瞧见老总屁股兜里揉旧的报纸,折作长条形状,叠得厚实,这玩意他只听他家老爷子说年轻时候送货到户用来讨口,数十年间报亭拆得七七八八,连新闻排布都有了点对点的设计,还有不少人在网上抱怨隐私暴露太甚呢。

“有人宣传做得铺天盖地,不由得我们不看。”张克定抽出卷筒,拉平半折,第三版整篇都是命作《典范分析:“新效应”赔偿案劳资协调案例》的文章,作者署名宽川新报记者张幼侠,流下顺畅洋洋洒洒,好不磅礴大气。

男人半蹲身眯眼,五官挤作一团,“‘马宪一家获赔千万,另外,‘新效应’主动承担起长年作为家庭主妇、暂无经济能力的马宪妻子张玉和(化名)的全额社保费用,很快取得马宪家属的谅解书’……”

“你怎么从来抓不住关注点?”

“老总,赔了千把万这么多啊,死了一个男人,不是把一辈子都给赚到了!”

“千把万算什么多?极速膨胀已经把社会购买力打进疲软的深渊了。”

“也是,现在一根纸包糖就要七八十了,想咱孩子花的时候,这玩意一两块就能到手,百来万那可是够天的富贵,现在不行喽,咱们这些边角余料的都得有三四百万堆在团里了。”

“赔了多少钱根本就无所谓,”张克定不住切齿,重把褶糅揣进后裤兜,“马宪是‘新效应’的工人,还是工人领袖。”

“马宪……刘主事给咱们的名单上好像有这个名字?”

“马宪作为工人代表顶撞过虞正很多次,材料上说他最近在策划抗议公司克扣工资、福利的工人运动,刘步威本来是要我们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没想到虞正下手这么快。借着马广在宽川的资源大肆宣扬,这个人五年前就一直是个爱好虚荣的狗东西,外面大给他唱赞歌,他就能给自己心底一点宝贝的慰藉。”

“老总,您说这个马宪是虞正杀的?他这么吹吹打打的,不是给外人露破绽么?”

“破绽?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会不会给你露破绽,他们是生活在光鲜里的人,跟我们这些黑暗里窜躲的老鼠可不是一个层次,”张克定自侃向来轻快,自不动摇拉脸抿嘴,“八九不离十,虞正是不会亲自动手的,他把人埋进地里的手段多得很。”

“老总,我听说您以前在‘新效应’虞正手下做过事?”

张克定挥手慵懒;男人腰带一轻,手下惊摸时,映辉的宝枪赫然掌上浮现。区里抬手动一动,通街知钱有没有,张克定在接济区练就的一番本领,如今仍能耍耍兴。翻转短枪面,揭开保险下接口的缝点,裸露出暗沉的金属,“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

“这是什么?”

“看来我们队里就是老博士多点探究心,”张克定摇头低叹,“这是金属‘链’,对于无质学来说是关键介质,无质枪必须要有链才能活化内储弹珠,不然发射出去的弹珠就算碎开也不会发生无质反应。”

“老总专门把这个链搞出来干什么?”

“这就是虞正杀人的关键,‘新效应’是宽川政府支持最早建立的无质工厂,拿到了国家第一批无质生产名额,吃足了无质技术军转民用的红利。就是这样,虞正也舍不得拿出九牛一毛给工人们做好链辐射的防护措施。就是这么一小块暗沉的金属,你裸身暴露两三天就能要了你的命。”

男人挠头疑惑,“什么东……可是我现在穿着衣服啊,要不再套上一个帽子?这东西这么危险,以后不能再放在床边了。”

“啧,我说的裸身是没穿防护服——这块链组装出厂之前就做过处理,有刷好的锏镀层。锏和链正好相反,会阻隔无质反应,生产链成形之后早就是白菜价了。新效应的工人,不论是生产线上的还是处理废料的,都是完全裸身做工,这么一片七百来克的高密度链就有600链以上的辐射当量,车间里面可到处都是链,3000链以上的辐射当量能在两天里把人干掉。”

“怎么干掉的?老总,这东西……有什么反应啊?”男人说着,目光落在张克定手心的短枪,下意识移步稍远。

“你见过一个人整张皮都脱落下来没有?”张克定眉峰高起,点露出阴愤的大小眼,“衣服滑了一半,不是肩胛骨撑着,就跟皮一起滑下去了,踩上去就像水,人这么痛两下就没了。还有你看不到的,器官已经脱落了,五脏六腑乱七八糟,走一步都感觉整个身体里面天旋地转的,好像铃铛敲在一起,脑袋里叮叮咚咚的,再一步你就倒了。”

“老总,您这跟说书似地,夸张了吧……”

“这些全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倒下的都是我的工友,”张克定深吸凉气,撇嘴抬起半露深眸,“狗东西,还敢大肆宣扬,一定要亲手送他下地狱。”

“前面给老总教训过,还敢这么……”

“咚——哐——”

张克定只看到男人嘴唇张合,两人不约而同俯看街上游列的队伍,竖旗横幅,始末一皆穿戴着紫红披袍,头戴土巾,为首的呼一句,领一串应和,更把队中鲜艳塑像高高举起,可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这是什么话?宽川当官的还能让人说这种话,这不是公然挑拨人造反么?”

“这两句是石达开的联;下面宽川本地的民社,今个是他们内定的石达开纪念日,这是惯例的游行。”

“这边也有民社?”

“可不是,铺天盖地啊,本来就压抑到底了,你还能不让别人吼两嗓子不成?”张克定似笑非笑,想这民社,不知从何缘起,只闻说原始民间秘密结社,却似病毒扩散,须臾间遍地夕烟,大同会禁它不住,不情不愿给个四不像的名分;好在这民社里外饱满的自制力,平素专好办些兄弟姐妹会、弄些纪念日搭配游行,无甚大事,反供出一个宣泄渠道。

张克定晃神间左腰掐指换算,“如今农历十一月,和石达开诞辰、忌日都离得挺远,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定的日子。”

男人闲着倚在柱边,腕上机械短针早转过一圈,“这虞老狗还来不来啊,可让咱们好等,刘主事又没给咱做交代。”

“刘步威还是有手段的。只用威胁虞正说我们手里握着他的秘密,套着敲诈勒索的名目,他肯定会私下过来。”

“这些大人物个个是道貌岸然,老总,您还记得上次厅级法官书架上看到的么,上上下下不是什么《道德经》就是《道德名人讲道德》,真真恶心。”

张克定随手将枪扔回,忖道:“大人物……呵,这些人未必真信什么道德,《道德经》和道德也毫无关联,求神拜佛,只是求个心理慰藉,干多了亏心事,自然不安。虞正过来,势必要带上些防身用具和保镖,你可不要手软,为虎作伥的伥鬼一样该死。”

“老总,咱都干了这么多回,这种小事不用您劳心。”

“昨儿刚入队那小子还问了这屁话。你回预定位置吧,看看老狗也该来了。”张克定把男人打发走,自往楼梯边埋伏,蓦见楼下人影迭迭,正疑惑,枪已上膛,顺平地望后顿了几步,当时先转上来一个戴帽青年。

“你怎么……”

“张克定,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一彪人马鱼贯出来,迅速把一个楼面半围包圆,逼张克定托在泥板边沿,身后晃金小件飞落下去。

“有人扔东西下去了!”楼下呼喊疾切。

“这位先生认错了?我是国家安全局人员朱某,这次是奉上峰命来保护人质安全的,不要一时冲动把我们正常的工作安排给打乱了。”

“对上了。张克定,不要负隅顽抗了,”为首男人抬手示意,漆黑的枪口伴着赤线在孤家寡人的魁梧体面构成一幅点阵图,男人翻开的证件先期对应,“宽川武警总队副司令华萍,奉命缉捕……”

碎裂的弹珠散落作指尖大的小块,未如往常一般流落美丽的精末。

“上面还有人?”华萍一脚踹翻戴帽青年,斜眼侧视,支队顺楼梯而上。

“华司令果然布置周密啊!大厦四边都布置了锏阵,无质反应根本没法触发!你们身下还穿着反弹的锏衣吧!”张克定迅疾大呼,震得武警一众绷紧之余,楼上更是震响四作,支队人员迅速下楼,附在华萍耳边低报。

华萍背手而立,正对张克定不为所动,“死了一个人无所谓,下面的全部到手了,回去一个——一个审。”

“好兄弟……”战友已杀身成仁,张克定脚跟出沿,只消纵身一跃,求仁得仁。“你说想自杀的人,为什么还要跑去跳楼呢,不过是一时冲动,一跳下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还不如去跳河,指不定一冻就不想死了,在岸边哭两下就过去了”“你在说钱谦益?”不觉回忆起与那女孩的交代,可惜处,他始终没有去了解钱谦益是何许人。

“张克定,你要跳楼自杀?”华萍不紧不慢鼓掌谈笑,“明天报纸上头版头条就是《悍匪张克定猥亵女孩后慌忙逃走,坠楼而死》,下面会列举你这些年来的罪状,奸杀良家妇女、聚众赌博、逼良为娼、背叛战友……”

“只要我自己选择身败,下一步你就会让我名裂,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留下来还有机会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你跳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张克定举手的瞬间,巴掌大的枪滑落脚边,他选择自己的宿命,自己的命门。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这你要问问你这位小兄弟了。”华萍给匍匐青年屁股墩上补上鞋印,指尖挥弄,两名军士扶枪靠近张克定。

“虞董事长肯定是向马大市长柔柔懦懦地撒了好多娇,让马市长这么兴师动众的,你们还是晚点回去复命为好,给两个人留点时间卿卿我我……”张克定喋喋不休,说得兴起,憋不住笑意,登时一记鞭腿踢得左旁军士踉跄,正待翻刀出来,右边枪托已至,把他肩侧砸个结实,俯身呻吟一时,却抱托眼前这个回旋扔飞柱面,这侧沉闷一响,那边华萍身后鸣枪天板起烟。

“你们都看着!”张克定一把抓住倒地军士衣领,街旁已然聚起不少围观群众,舞台搭建毕就,“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

“嘭!”跳壳翻个身扑草地掉下,张克定身下失力,迎面摔个尘满面,胫后血流把地面染个粘粘黏黏。两手反压生疼,柔软的凉感覆盖眼周一圈,甚至嘴里塞个无味硬球,铺尘的鼻腔吐息,猛然一个喷嚏赢得浑身一颤,当下重获光明。

双臂缚在铁架两端,左下早没知觉,右下将露麻木,半睁的双眸腹面马蹄烙印瞧得清清楚楚,其上卷毛欲焦落,活似区里凌乱集市上未烧干净的猪鬃,他拿不准在这密室熬过了几时。

“你搞清楚,这些个人用的都是军体拳,步步是杀招,外面旁门左路是不可能学到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已经不是保不保护一个做老板的问题了!”

“我说的跟你说的没有冲突嘛,你们把这些反动派一网打尽,就顺手把新效应给保护了,你要有觉悟,知不知道新效应给宽川提供了多少财政税收?要是这个经济命脉垮了,你我都不要想好过!你要加强大局观学习!”

“大局观?大局观就是三天已经两次暴动?上面已经明确指示要我们实行宵禁了!”

门外有人在争吵,张克定提振不了精神,气息也微弱,嘴里回旋刺鼻的浊气,他的胃早没有痉挛的兴趣。

“这样逼供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开口,果然是群亡命之徒!”男人卷风气冲冲砸闭铁门,座上众人惊得一振,慌忙整理好桌面文书,只等来人坐下敲桌嘶叫,“起床了起床了,要审讯了!”

“真是好手段……说什么法庭辩护,这就是你给我的辩护?”张克定几乎一字一顿,吐了半口干涎。

“恐怖分子不享有任何人权,你自己最清楚。”华萍烙铁柄拿起一半,顿觉兴味索然扔下滋水,一周下来软硬兼施,手段用尽,他的耐性差不多也消磨将尽,今天还有一位贵客要来访,没有延后了。

摇曳的火光散在张克定瞳孔,昏沉间又将睡去,如今再找不到清醒的理由。他该换上一套新衣服,里外清洗一边,定要清爽赴约,与女孩在牛排店里享受一顿辣酸大餐,如此考虑,他饱为推崇的石达开受磔刑而不吭声的壮举再不那么值得向往。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如今他大半燃尽,充盈银白的灰烬,唯独留下一对生泡的脚丫。

“啪嗒”击地的鼓点急促且短,大门不会永远紧闭的——因为有人由内开门,谈不上热切欢迎,不过涉及一个转换:正义的审判业已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历史的惩罚——一种无关任何价值判断的外在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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