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万里潜深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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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吾程难免暗内嗤笑,外面不露声色,“官媒看到丹陆长驱直入就惊慌失措、刘季学一到前线就妄自尊大,说的屁话处处自相矛盾。他们先说丹陆军地理不熟、没有地利,怎么又说要在唐古特和宽西地区长期驻扎?丹陆把唐古特作为主行军方向,实在是一大失策,唐古特地广人稀、地势崎岖、天气多变,丹陆一路没有给养,后勤难以维持,还有当地居民骚扰烦不胜烦,疲惫至极;如今兵锋四散,一心要对唐古特省会完成合围以求扎根,虚延时日,攻势既已钝挫,又受第五军迎头一击,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你看不出,整个西南战局全都围绕第五军的行动进行,现在看大同军没有什么大动作,只等刘季学计划的侧面迂回形成,丹陆孤军就要被包饺子了,那时候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关键只在迂回的主力部队身上,卢耀弦的十六兵团即日开拔,丹陆就要承受灭顶之灾了,‘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可亡也’。”

“我收回之前的话——先生和刘上将的确是一路人。”

“是也不是。”杨吾程似叹长音,反而生笑,“自大同会强改宪法百年以来,权力膨胀之下,为自我巩固,广立党羽,把个执政机器本身当作执政基础,造出一批在册权贵,从此权力混乱,有钱有势者必成绝对主宰,基层百姓水深火热。到四十年前,大同会中央终于支撑不住,权力式微以及地方专权,要把穷苦人撇到犄角旮旯,不但保持市容,而且维持治安,于是搞出一个什么‘接济区’,善于遮丑,不是装聋作哑的都知道实际上就是贫民窟。你和张克定出生的齐兰城南接济区,就是大同会设立的最早一批。”

“把两边分开也好,两不相干,百姓少去许多不必要的愤懑。”

“哼哼,果然是归化体制的人,”杨吾程看这姑娘撇首作态,愈捺不下玩笑之心,“你一路顺风顺水,在体制内步步高升,成了齐兰大学的副教授,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的青梅竹马张克定却不这么想,他从小与街上溜子厮混,摸爬滚打起来……”

卫莹禁不住夺下话头,“杨先生,你只看到社会的黑暗面,不是只能徒增烦恼?大千世界,理有千面,总还是光明多些,不然大同会怎么稳住阵脚这么久呢?”

“好,那我问你,你从小到齐兰大学,一路怎么过来的?”

“我和小定是一起上的社区小学,后来中考比较幸运,进了区第一高中,我母校学生读书都有国家补贴,不是国家扶持,哪有这么多人上得起高中?我进齐大的时候,本来交不起学费想退学,幸赖父母鼎力支持,学校给我减免学费,好多亲戚朋友给我家借钱,我每年拿奖学金不辜负他们的期望,有来有回,这世间一定要付出才有回报,哪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像先生你,不是符琅老师,怎么能在高考之前休学半年?常怀感恩之心,才算真正成一个人。”

“你倒调查得清楚,”杨吾程嗔在言语,挥得清风皎月,在那荒石草地指点;是他无颜再见之人,不料多年仍然有人叨扰,“不妨说我,就说这张克定。初中辍学,外出打工,第一份建筑工地上的工作就撞上老板拖薪跑路,两年心血毁于一旦,一度落到街上躲窜,几乎要饿死冻死的境地,那个时候,他能感激的人在哪?”

“不,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

“我当然知道,张克定这个人素性刚强,从不肯向人低头,他在外面混成这个样子,不想让爹娘担心,不想让老家的熟人知道,让他低人一头。他以后就这么到处打散工,跟五六个人挤在小小的破棚屋里住,人家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一分钱玩过一天日子,他从来不去玩,每天起早贪黑,一过就是三四年,就是这样,他一点钱没存下来,要不是给人入室盗窃盗了去,要不是各路应酬耗散,最紧要的,他挣的那些钱,除过吃饱穿暖,根本存不下一分,想他本来工资微薄,又怎么能赶上飞起来的通货膨胀呢?”

“先生为什么对小定这么了解?”卫莹深蹙不解,那月照新本皎洁,衬她苍凉更甚。

“因为他是我观察齐兰十二月社最重要的两个样本之一。”

“十二月社?”

“你连十二月社都不知道,我劝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不然要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是因为他突然就没了,如果弄不清他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结永远解不开!”

杨吾程听得鼓点急促,转身要去扯回外套,这女人却退步躲过,不肯示弱,“开着你的车早点回齐兰去,以后在齐大好好忙你的工作,把张克定忘了,就像你忘掉其他接济区的人那样,这样的人不少吧?”

“我一直立志要专注现实,而不是像先生这样不着边际!”

“追寻张克定的死因就是你的现实?”

空山静谧常在,刹那惊雷乍起,惹卫莹抖落一身尘灰。杨吾程独瞰熋城灯火璀璨,再难理会,随这任性姑娘迎步赶上。

“阿木国近年接连出版的几本署名Gracchus的巨著,不是一个人两三年就能写成的,正好对上我十年前就在先生家看过两眼的手稿。”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你爹娘连你的尸骨也不会找到。”

“你要杀我是脱不了干系的。齐兰有人知道我到熋陵来了,警察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你身上。”

“你和你的车都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杨吾程说着猛然掷出拳大的石块,卫莹惊将及面,闭眼抬手时,先失却刺风,眨眼探看,无一处能找到石块踪迹。

“这是术数?”卫莹且恼且疑,反朝杨吾程进跨一步。

“张克定的结局在‘新效应残虐案’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当初新效应的董事长虞正和总经理朱成翔亲自设局,以高薪的条件招聘废料处理工人,一不告诉工人是什么废料,二不给工人做防护,每个工人都是一次性用品,用不两三月就要换个七七八八。”

“当初的新闻报道不是说主要是因为欠薪引起的工潮,资方把工潮镇压下去才引得小定动用私刑吗?”

杨吾程抱胸摇头,内外一道和缓,“不想张克定没有跟你说真相。他当时也是奔着高薪名头到‘新效应’的一个,千里万里跨过五岭到得宽川,进去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是看着一个个工友倒下的,链辐射的后果他最清楚不过。张克定是个性强的,更兼善于组织编排,做了工人们的意见领袖,一番工潮就是他发起。当时五月工潮就是张克定一手推动的,以新效应的工人为核心,整个宽川十余万工人举行罢工示威,虞正一个公司老总控制不住局面,还是当时任副市长的马广出面,调动军队镇压,严密封锁消息才一时压制,新效应的工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拘捕倒是小事,不少人神秘失踪,明面上的,遇得流氓地痞:死的死,伤的伤,魁首张克定飘烟一样,不见了踪影。”

“声势这么浩大的工潮,就算严密封锁,怎么可能不流出一点消息?”

“当然流出了消息,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只不过你不关注这些事罢了,”杨吾程嗤笑须臾,换下一口气,“工人们一大半都是外地的,上面政府压着,下面公司镇着,人家匆匆外逃,张克定偏要反其道,他设下一计让虞正、朱成翔两个入套,监禁极尽酷刑,让一个成了残废,一个毁容,他还没罢手,明明正正在现场留下名姓,震惊赤县,引大同会官报都说他‘猖狂至极’。”

“无法从公权力端讨得公道,以小定的性格,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生态是要形成社群的权力中心来协调秩序的,普罗大众要望着权力中心来维持秩序,只有到秩序紊乱不能承受的时候,才想重新立起一个中心。大同会已经走到了地方擅权的一步,结构腐化,会政一体已经是昭然若揭,一个自我权力膨胀、稳定压倒一切的既得利益集团,不能对民众的诉求做出有效反应是意料之中。张克定就是在这样一个风口上走极端的恐怖主义的一个代表,不相信公权力的裁断,又没有新的有效的权力中心,于是信奉以个人的恐怖主义努力进行独断的审判,不成系统,没有标准,最终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立不起来。”

“‘侠者以武犯禁’,先生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那先生又信奉什么呢?‘儒者以文乱法’?”

“呵呵呵,儒者、侠者,我是个游离在第二生态主环境之外的边缘人类,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半知识分子,”杨吾程抽出腰间短枪,黑洞口直指卫莹,“这阵子,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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