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与沁一声不吭，心底里竟有些怀念，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回想起紫烟寨上的日子，每天吵吵闹闹，毕竟那鬼寨子里都是些唯我独尊的主，所不同者，唯有方不扬始终矜持的那份从容。要是放在紫烟寨，汉子们早便大打出手了。
“有件事你还是不明白。生能改造剂的作用并不是破坏，而是完善和提升，你果然是个半吊子，总是喜欢拿着不扎实的功课去批驳别人，我听说你在离霄学院的时候就是这样，世界总是不平衡，譬如说，一粒小小的老鼠屎就能坏了一整锅粥。
“又来了，”隆岚钟嘴角咧得更大，“钟爱生改剂的人总喜欢表现自己的自作聪明，认为自己比生物演化亿万年的沉淀更懂生物本身，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要是活成那些无聊的小鬼，整天张嘴闭嘴‘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却从来不会去想想成者何以成，败者何以败，我都可怜你。”
“隆岚钟，你清楚实力可以证实真理。”方不扬抬手紧握，一股灼热的风息扑面而来。
其余众人在古佳缃的示意之下退到场地四周，隆岚钟跳起欢快的舞步，与方不扬一同来到场地中央，踏在满地叶条的石面上，将四串助能环分别套在两手手腕。
“你手上的东西和生改剂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当然有，这些可以取下来，并且无毒不伤身。”隆岚钟特意将腕上的助能环转了几圈，顺势一脚扫在地面上，叶群腾空而起，只飞到半边便纷纷洒落，一道身影从无色的叶群中突出，直取方不扬——开场就是经典曲目。
方不扬挥袖将隆岚钟前拳拂开，左袖扬舞间，蓦然的踢脚点在隆岚钟臂膀上，隆岚钟不得不一个翻身拉开距离。
“你的拳脚不过如此。”方不扬平直而立，不见动作，弥漫开来的紊乱气息已为隆岚钟所察觉。冰凉的雨丝打在隆岚钟身上，他顾不上天气的兀然转变，仍然打算采取肉身相搏的既定策略，始料未及的冰寒却忽然侵入骨髓，他整个人僵在半途，抬起的脚步和悬在半空的手预示着一座肉身雕塑的完成。
不待隆岚钟反应，一团黑雾凭空在他面前浮现，猛然接触之下，只消一击，将他击退二十来尺，一个踉跄，想要手撑腿挡，都是徒劳，滚落地上，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要失去意识。
温玉妆瞥过身旁抱胸不语的宁与沁，抿嘴沉默。
古佳缃微微摇头，毕竟已经过去十余年，隆岚钟在离霄算不得什么拔尖人才，当年禹度贤和他说的对隆岚钟的评价，果然言过其实，人情亲爱之间，就是当年的禹会长也不能免俗。对当下的隆岚钟而言，一点铭心的教训是必需的。
方不扬丝毫不给隆岚钟喘息的机会，眼见隆岚钟撑地要起，一块巨石兀然出现在隆岚钟背上寸余。隆岚钟才刚刚起火将体内的寒气逼走，背上忽然一沉，稍稍运力，那块巨石即时消散无形。
“这就是你看不起的术数课程的基本功，连基础的功课都做不好，却总是自视甚高，想要睥睨一切，你已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你这具腐烂的躯壳已经藏不住你残破的恶魂了。”方不扬嘴角微撇，再次挥袖，无数青针银矛笼罩隆岚钟周围，向其刺去。
隆岚钟张开双臂，稍稍运质，在周身形成一道干燥的土壁，任金银扎在壁面。这苟王八确实不好对付，过去见过的术数想要施展，起码都要有所动作，而方不扬只是简单的眼神变化，场地上的无质反应就随其躁动，完全没有预判招式的先机。
方不扬运动雄浑气息，玄白物在瞬间将土壁贯穿，但是并没有感受到与土壁内质的连接——隆岚钟凭空消失了。
恍惚之间，闻见头顶破风声疾来，方不扬一个侧身躲过隆岚钟的甩腿，隆岚钟近身肉搏的目的再次达成。
“我这种脚踏实地的人可不信什么灵魂，哪天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就什么都没有了，到那时，敲锣打鼓，欢祝解脱，要么就腐烂在泥沼地里，没有人发现，自然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也不错。”隆岚钟与方不扬拳脚相接间，方不扬竟然全然不落下风，虽然他常以灵敏制敌，但无论他如何提速进攻，方不扬都能从容接取。
“隆岚钟，不让你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你指定要狂傲无边！我今天教你一课，让你也长长见识。”
方不扬话音未落，隆岚钟已感攻守势异。这小子岂止拳脚凌厉，肉搏之间还时常出来些怪异东西，光是躲避术数，隆岚钟已经穷于应付。热身既毕，隆岚钟手脚敏捷，却完全施展不开，倏忽一时，又是那团怪异的黑雾忽现目前，他才要运气去挡，腹部却突然感到一股距离压迫，瞬时把他弹飞，一口甜意在喉，终于还是忍不住炸出红雾，翻在地上，终究一时不能爬起。
方不扬运指在掌，刹那间巨大的火球席卷而来，地面留下焦黑的划痕，火光冲天而起，隆岚钟不禁瞪大了双目。
“马上住手！我们不打了！”
隆岚钟忽然感到后颈传来的温暖，抬头望去，原来是温玉妆将他托起抱在怀里。火势依旧不减，眼看就要将两人烧作灰烬。
“我们输了！不打了！”
隆岚钟正要说话，满眼皆是紧闭双眼，侧首呼喊的女孩，他感到怀抱愈紧，清凉的独特香味，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些。
火焰终究没有蔓延到此。
“师父，要不是你出手，那蠢人就烧死了。”女弟子颇为享受此刻自由的讥讽。
“如果晚一点我就要出手了，没来得及。”古佳缃敛起笑容，双眉不觉微蹙。
隆岚钟拉住温玉妆的手，缓缓站起，拭去嘴角血迹，与面色凝重的方不扬四目相对。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前面的岩石也是，是什么妖法？”
“就他娘你的手段叫术数，老子的都叫妖术？不是无质反应一个娘胎生的？”隆岚钟“呸”的一声吐出黏稠的暗红，“还没完，苟王八。”
方不扬呼吸之间，隆岚钟近在咫尺，他即时反应过来，与隆岚钟再次缠斗一处。有些意外是意料之中，形胜之势可见，隆岚钟不过是苟延残喘，就是故技重施，隆岚钟也无力招架。
方不扬与隆岚钟从容接仗，念想之间，随其生成，都攻向隆岚钟，旋即消散。一记鞭腿抽出，炙热的灼灼感遍处小腿之上。
方不扬一个激灵，却发现想要接下隆岚钟的攻势更为困难，此人臂上腿上，凡是跟他接触处，都炽热无比，把他峨冠博带给烧成个衣衫褴褛，隆岚钟止不住笑出声来。隆岚钟想起在古书上看过的图片，嬉皮士们仿做工风格穿着的破烂牛仔裤，面前这个喜欢抵制主流的同类，穿上这类服饰正合适。
“隆岚钟！”方不扬狼狈之余，怫然大怒，玄黄忽起，将隆岚钟劈砍戳刺，精血染遍。方不扬不曾料想隆岚钟丝毫不退却，打得越来越没有章法，完全不在意身上新添的伤痕，似乎只要自己也添上新伤，此人就觉爽快。
“方不扬，你觉察得太晚了！”
方不扬几乎为这一吼懵神，急切后退时，隆岚钟紧抓他的手腕，圆睁怒目，刹那间两人瞳目相对，不待他细细品味隆岚钟眼中无底的烈焰，额上传来的剧痛就让他咬到了舌尖，疼得呼出声来。
隆岚钟头撞方不扬，趁着苟王八晃神的空档，一拳将其捶翻在地，变拳为钩，直指方不扬咽喉所在俯冲而去，只要这一钩下去，世间再不会有方不扬这个人的存在。
“岚钟！”
温玉妆的呼喊在耳，古佳缃伸出的手和隆岚钟的手钩一同僵在半空。方不扬切齿扭首，玄黄再现，破风呼啸直贯隆岚钟后脑勺而去，隆岚钟一声大呼，熊熊烈焰腾空而起，瞬息与玄黄一同燃烧归于虚无。隆岚钟收手顿身，忽地一脚侧击方不扬面部，方不扬一时头晕目眩，不觉喘息转换，手抚胸肺。
“方不扬，你这么轻视我，所说的狂傲，在你自己身上应验了，”隆岚钟将踩在方不扬头上的脚放下，下意识朝旁吐了一口带红的唾沫，“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是不会懂我们这些底层贱民必死的决心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仗都是硬仗，指不定明天就没了。对你来说，拿这么一管汤剂不过是饭后娱乐，对我们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苟王八，你不知道吧，我们这些贱民，光是活下去就要拼尽全力了。”
方不扬反复呻吟着，对隆岚钟毫无回应。
隆岚钟一瘸一拐地走向温玉妆，将宁与沁也唤了过来。三人在月光下拉长了背影，从石梯上一阶阶稳稳走下。
“老东西，好好管教你手下的徒弟，为非作歹，指不着哪天就让人给废了，到时候你这当师父的也脱不了干系。”隆岚钟头也不回，摇手作别。
“师父，这还能放他走？”
古佳缃不曾回应女徒的呼喊，只是背手目送三人离去，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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