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福来居飘着新熬的骨汤香,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拍在门框上发出轻响。
赵大妈的竹篮还搁在木桌上,篮底铺着层新鲜的青蒜叶,沾着晨露。
陆言把宽汤打卤面推到她面前时,青瓷碗沿还烫着,他顺手抽了张旧报纸垫在碗下:大妈您慢用,今儿这卤加了点新料——苏姑娘说薄荷能提鲜,我试了试。
赵大妈夹起一筷子面,面条根根分明,裹着琥珀色的卤汁颤巍巍的。
她吹了吹送进嘴里,原本松弛的眼角突然绷紧——那股鲜不是直愣愣撞上来的,倒像有人顺着舌尖往她心口塞了把暖融融的阳光。
面里混着的香菇香、肉丝鲜,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凉,竟在她嘴里织成张网,网住了她二十年前的记忆:那会儿老伴还在,俩口子挤在煤棚子底下煮面,他举着锅铲说等将来日子好了,咱也开个面馆,话音被北风卷着,却比这碗面还热乎。
这......赵大妈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眶慢慢泛红。
她又咬了口,喉结动了动,小陆啊,我能感觉到......这碗面想让我快乐。
正端着药碗过来的苏清欢脚步顿住,青瓷碗底和木托盘碰出声轻响。
她穿月白棉布衫,发尾用蓝布带系着,此刻布带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晃了晃:您说什么?
就像......赵大妈放下筷子,指节摩挲着碗沿,就像这面里藏着点啥,不是滋味,是股子劲儿。她突然笑了,皱纹里浸着水光,我老伴走那年,我在他床头煮了碗面,他吃着吃着掉眼泪,说这面知道我难受。
今儿这感觉,倒反过来了。
苏清欢把药碗轻轻搁在赵大妈手边——是给对门王奶奶熬的安神汤。
她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再抬头时目光扫过陆言,后者正擦着桌角的水渍,动作突然顿住,抹布团在掌心。
上午十点半,小豆丁蹦跶着撞开竹帘进来,蓝布书包甩在椅背上,露出半截铅笔头。陆哥!他踮脚趴在柜台上,鼻尖沾着汗,我要炸酱面,多放黄瓜丝!
陆言抄起海碗装面,黄瓜丝切得比往常更细:你小子今儿怎么来得早?
不上课?
调休!小豆丁扒着碗边,炸酱裹着面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突然他嗯了声,筷子当啷掉在碗里,陆哥,我好像知道你昨天在厨房里想什么了!
陆言正往醋壶里添醋,手一抖,醋瓶子磕在柜台沿上。
他弯腰捡起筷子,用开水冲了冲递过去:你小子又胡说,我昨天在厨房想什么?
你想......小豆丁歪着脑袋,面条挂在嘴角,想要是能多抓把花椒就好了,还想苏姐姐给的薄荷要是再嫩点就更妙。他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对不对?
陆言的后颈慢慢发热。
昨天后半夜他蹲在灶前调卤,确实对着砂锅里的老卤念叨过这两句话——那会儿胡同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以为没人能听见。
小屁孩净瞎猜。他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自觉摸向围裙口袋里的残卷。
绢帛边角硌着指腹,想起系统重启时那道金色光带,想起三天前在林经理指甲缝里发现的迷魂散,后颈的热意顺着脊梁往上窜。
中午的福来居坐满了人。
老金头吃完红烧牛肉面,抹了抹嘴,突然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从前总说这是资本主义靡靡之音;赵大妈第二碗卤煮端上来时,她盯着浮着的油花说:这卤煮让我感动。
陆言擦桌子时经过老金头那桌,听见他跟隔壁桌的张叔说:我年轻时在钢厂当学徒,师傅总骂我手笨,后来他退休前塞给我包茶叶,说小子,你人不笨,就是心太躁。
今儿这面啊,像有人替我把当年没说出口的谢谢,全煮进汤里了。
张叔夹着炸丸子的筷子停在半空:老金头你今儿中邪了?
陆言转身去后厨,顺手把门帘拽得哗啦响。
他蹲在蜂窝煤炉前,听着砂锅里老卤咕嘟冒泡的声音,低声问:系统,是不是你的波动影响到他们了?
检测到宿主疑问。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当前食运值2387点,等级小有名气。
系统能量波动指数0.3%,理论上不足以产生外溢效应。
那他们......陆言捏了捏眉心,想起赵大妈说的面想让我快乐,想起小豆丁说出的厨房念头,是不是和天工门有关?
系统沉默片刻:检测到异常感知案例3起,建议宿主持续观察。
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胡同,把福来居的招牌福来居三个字晒得发亮。
陆言站在门口擦玻璃,听见路过的刘婶跟李姨嘀咕:这面馆最近邪乎,我家那口子吃完面,昨儿半夜爬起来给我剪脚指甲——他二十多年没干过这事儿了。
李姨压低声音:我听说有人往派出所递了匿名信,说......说福来居用邪术控制人。
陆言的手顿在玻璃上,指腹压出个白印。
他望着青石板路上摇晃的树影,看见胡同口的二八自行车驮着穿警服的人过来,车铃叮铃响了两声。
胡警官跨下车时,警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
他拍了拍陆言的肩膀,笑得温和:陆老板,有点事儿想跟你聊聊。
陆言盯着他警服第二颗铜纽扣,那上面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油星——像是刚吃完午饭。
他突然想起系统商城里新刷出的人心镜,想起爷爷说过做菜的手要护人,喉结动了动:成,您屋里坐。
竹帘被风掀起的瞬间,陆言听见后巷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贴着墙根跑远了。
竹帘在胡警官身后落下时,陆言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扯了扯围裙,把沾着面汤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这动作是跟爷爷学的,紧张时总得找点事做。
胡警官的警帽搁在木桌上,帽檐压出的折痕里还沾着点细碎的杨絮,像撒了把盐粒。
陆老板,最近街坊说您这儿的面吃着有点门道。胡警官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茶水是陆言刚泡的茉莉花茶,香得发甜。
他的目光扫过靠墙的菜单板,停在祖传打卤面那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上,有人说吃完面能想起几十年前的事,还有人说能听见面里的话。
您说这事儿...
胡哥您这话说得玄乎。陆言弯腰收拾桌上的空碗,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前儿赵大妈还跟我念叨,说这面让她想起老伴儿,我猜啊,许是我这卤子里加了点老法子——我爷爷当年在国宴当帮厨,总说菜是人心做的,您看这香菇得泡足八小时,肉丝得顺着纹理切......
陆言!后堂突然传来赵大妈的声音。
她举着空碗站在灶台边,夕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把她鬓角的白发染成金红色,你这第二碗面,比头碗还鲜!
我刚才尝着,竟想起五八年大跃进那会儿,我在食堂帮厨,王婶儿偷偷往我饭盒底塞了块红薯——她闺女后来去了新疆,我们再没见过。
胡警官的茶杯顿在半空,茶水晃出半滴,顺着杯壁滑到木桌上,洇开个深褐色的圆斑。
他转头看向赵大妈时,陆言注意到他警服袖口的褶皱——那是长期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和胡同口修自行车的老周袖口一个样。
大妈,您说这面能让人想起旧事?胡警官站起身,警服纽扣在夕阳下闪着光,具体是啥感觉?
像做梦?
还是......
不,比做梦真。赵大妈把碗往陆言手里一塞,指节因为激动微微发颤,就像有人把我脑子里的老电影,咔嗒一声按了播放键。
昨儿我孙子说想吃糖油饼,我蹲在煤炉前炸的时候,突然就想起我妈炸糖油饼的样子——她手背上有块疤,是当年给地主家干活时烫的,我都快四十年没想起这事儿了。
陆言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盯着赵大妈碗底没擦净的卤汁,想起系统商城里那本《食魂录》——三天前刚抽到的残卷,上面写着至味通心,可引陈年旧忆。
当时他以为是夸张的古早说法,没想到......
胡哥,您要不也尝尝?陆言抄起面勺舀了勺骨汤,汤面上浮着层金黄的油花,我给您下碗清汤面,素卤,您尝尝看有没有啥门道。
胡警官盯着面碗里漂着的香菜叶,喉结动了动。
他夹起一筷子面时,陆言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内侧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的痕迹。
香,鲜。胡警官嚼了两下,突然笑了,就是普通的骨汤面味儿。
陆老板,您这手艺确实地道,但街坊说的那些......
许是大家日子过好了,记性也活泛了?陆言擦着灶台,抹布在瓷砖上划出沙沙的响,您看前两年大家都愁粮票,现在能顿顿吃细粮,心里头的甜事儿自然冒出来了。
胡警官没接话。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推到陆言面前时,碗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匿名举报信的边角,墨迹晕开成团,隐约能看见迷魂控制几个字。
傍晚收摊时,赵大妈没急着走。
她蹲在门槛边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晚霞的颜色。
陆言端着新试的菊花枸杞粥走过去时,她抬头笑:小陆,你今儿是不是想让我尝尝新?
您怎么知道?陆言手一抖,粥差点洒出来。
就像......赵大妈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进嘴里,眼睛慢慢弯成月牙,就像这粥在我舌尖轻轻碰了碰,说尝尝我吧,我能让你想起奶奶。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我奶奶活着时,每回我发烧,她就熬这个粥——米要泡一夜,枸杞得挑最红的,菊花瓣要一片一片摘干净......
周围正在收摊的食客全静了。
卖鱼的张叔叼着烟忘了点,修鞋的李婶捏着锥子的手悬在半空,连总爱抢话的老金头都直勾勾盯着赵大妈,喉结动了又动。
奶奶哄我睡觉那会儿,总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赵大妈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我都六十多了,怎么突然想起这歌儿?
陆言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看见苏清欢抱着药箱从济仁堂过来,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像片飘着的云。
夜深了,福来居的灯还亮着。
陆言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半块凉透的糖油饼。
苏清欢把药箱搁在桌上,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我刚才给赵大妈把了脉,她脉象平和得很,不像是中了邪。
系统说能量波动不够外溢。陆言把糖油饼掰成两半,碎屑掉在青石板上,可赵大妈能说出我后半夜的念头,小豆丁能听见我调卤时的嘀咕......
也许系统给的不只是菜谱。苏清欢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月光,爷爷说过,世间万物皆有灵,好的厨子能把心意煮进菜里。
你爷爷当年隐退,是不是也因为发现了这个?
陆言望着屋檐下晃悠的灯笼,灯纸被风刮出道小口子,漏出的光在地上画了条金线。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阿言,做菜的手要护人,别让这手艺成了枷锁。
明儿我去图书馆查查古籍。苏清欢把药箱扣上,铜锁咔嗒一声,《齐民要术》里说不定有类似的记载。
陆言刚要应,胡同里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他探头望去,只见个小身影举着作业本跑过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是小豆丁。
陆哥!小豆丁的声音还带着奶气,我今儿写作文......
明儿再说!陆言笑着把他往门外推,赶紧回家睡觉,不然你妈该揪你耳朵了。
小豆丁跑远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胡同尽头。
陆言关上门时,看见门楣上福来居的木牌在风里晃了晃,仿佛在说些什么。
他转头看向苏清欢,后者正对着灶台整理药包,侧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也许......陆言摸了摸围裙口袋里的《食魂录》残卷,这才是系统真正的秘密。
夜风卷着槐花香钻进门来,把灶台上的火苗吹得一跳一跳。
陆言望着跳动的火光,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像是在敲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