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的老张记后厨还没通暖气,水泥地上结着层薄霜。
赵大顺握着块脏抹布反复擦案板,不锈钢台面被蹭得发出刺啦声,像极了他此刻刮擦的心思。
小李!他突然甩了抹布,刀把重重磕在案角,你说那陆言,昨儿颠勺时腕子转得比戏班里的花枪还顺溜。
学徒?
呵,我当学徒那会儿,颠个空锅都能砸脚面。
帮厨小李缩着脖子从菜窖钻出来,手里攥着把蔫儿了的芹菜。
他摸了摸后颈新长的痘子——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赵哥,可他真没架子啊。
昨儿我打翻醋坛子,他蹲地上帮着擦了半宿地,还说咱干厨房的,地面比脸还金贵...
金贵个屁!赵大顺抄起把剔骨刀在指缝里转了个圈,刀光掠过小李发顶时,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昨儿老郑那眼神你没看见?
跟见着亲爹似的!
我让人查了,福来居那小破面馆,陆守正的名字根本没在工商册上!他突然凑近小李,鼻尖几乎要贴上对方泛青的胡茬,你说,他是不是哪个大馆子派来砸场子的?
小李手里的芹菜啪嗒掉在地上。
他望着赵大顺眼里的血丝,喉结动了动:可...可陈老板今早又来电话了,说十点要来看焦糖脆皮鸭的完整做法。
什么?赵大顺手里的刀当啷掉在案上,震得案角的酱油瓶晃出半滴深褐。
他猛地扯松领口,粗布工服下的肥肉跟着颤:那老东西前儿刚在贵宾席看过,现在又要全程跟?他突然一把揪住小李的衣领,去!
把陆言给我叫过来!
陆言是哼着《重整河山待后生》晃进来的。
他今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挽到肘弯,腕上的红绳在冷白的晨光里晃出个小红点。
赵经理,您这是要给我加菜啊?他倚着门框笑,眼尾微微上挑,小李说您找我?
赵大顺盯着他腕上的红绳,喉结动了动。
他扯过条脏围裙摔过去,声音压得像淬了冰:陈老板十点到,要全程看你做那鸭子。他突然凑近陆言耳边,指甲掐进对方胳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露半分破绽,让老张记栽了面儿......他松开手,拍了拍陆言肩膀,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把你那破面馆的煤球炉子,砸个稀巴烂。
陆言低头理着围裙带,嘴角勾得更欢了。
他伸手扯了扯赵大顺的工服下摆:赵哥放心,我就是个给鸭子当奴才的。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您那刀该磨了——刚才压蒜的时候,我听见刃口缺了。
赵大顺望着他晃出去的背影,突然抄起案上的抹布砸过去。
抹布擦着门框啪地落在地上,他踹了脚旁边的泔水桶,浑浊的油水溅在墙上,像团化不开的墨。
十点整,陈老板的皮鞋声咯噔咯噔敲进后厨。
他穿件藏青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个牛皮纸包,鼻尖冻得通红:陆师傅,劳驾了。
陆言正蹲在鸭筐前挑鸭子。
他捏着只麻鸭的腿根颠了颠,又翻开翅膀看皮下脂肪,最后把鸭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土腥,却没半分异味。
他直起腰时,指节捏得咔咔响:陈老板,今儿这鸭子......
怎么?赵大顺的汗刷地冒出来,你别告诉我做不了!
能做。陆言拍了拍鸭背,就是肉偏老。他转身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是苏清欢昨晚塞给他的,我想用点药膳腌——苏大夫说山楂能软化纤维,陈皮去土腥,再加点枸杞提鲜。他打开布包,红褐的山楂干、金黄的陈皮丝混着枸杞的甜香散出来,泡俩钟头,烤出来皮脆肉嫩。
陈老板眯着眼凑近看:药膳入菜?
有意思。他摸出钢笔在小本上记了两笔,陆师傅,这法子谁教的?
陆言弯腰往瓦罐里倒温水,水蒸气漫上来模糊了眉眼:一朋友。他抬头时笑得狡黠,她爷爷是老中医,说药补不如食补。
赵大顺站在角落搓手。
他望着陆言往罐子里撒药材的动作——手腕翻得像朵花,撒出去的陈皮丝竟整整齐齐落进罐沿,半片都没洒。
他突然想起昨儿老郑盯着陆言腕上红绳的眼神,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中午十二点,后厨飘起股甜香。
陆言揭开瓦罐盖,热气裹着药香轰地冒出来,麻鸭的皮已经泛出半透明的蜜色。
他抄起竹筷戳了戳鸭腿,肉汁滋地渗出来,在瓷盘上晕开个小圈。
好!陈老板拍着大腿站起来,钢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洞,这味儿比昨儿还地道!
赵大顺勉强扯出个笑,手心全是汗。
他正要说话,后厨的门吱呀被推开条缝。
穿藏蓝中山装的老郑探进半张脸,目光扫过陆言手里的瓦罐,又落在他腕上的红绳上。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陆言擦手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老郑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碰了碰腕上的红绳——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红绳不断,手艺不断。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在瓦罐里的鸭子上,泛着层暖融融的金光。
陆师傅?陈老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下午能再做一只吗?
我想请位老朋友来尝尝。
陆言低头收拾药材,嘴角慢慢翘起来:成啊。他把山楂干收进小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的陈皮丝,那是苏清欢今早塞的,不过得等我去济仁堂拿点新药材——苏大夫说今儿新到的陈皮,比昨儿的更香。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十二下。
赵大顺望着陆言往外走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蓝布工装的背影,和记忆里某个系蓝布围裙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摸出兜里的账本,封皮上福来居1982年采购单几个字,被他捏得变了形。
走廊尽头传来老郑的咳嗽声,混着陆言跟苏清欢打招呼的笑:苏大夫,今儿的陈皮带了没?
带了。苏清欢的声音软得像春茶,还有你要的山楂干,我挑了最红的。
赵大顺望着窗外掠过的鸽群,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猛地翻开账本,第一页赫然写着陆守正采购煤球五十车——墨迹已经发脆,却端端正是他师父的笔迹。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后厨窗户,在瓷砖地上铺了条金毯子。
陆言正低头剁姜,菜刀起落间,姜块被斩成均匀的米粒大小,刀背每回扬起时,都精准避开指节半寸——这是爷爷教的护指功,说切菜不护手,掌勺没长性。
小陆。老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老茶缸底沉淀的沙哑。
陆言手顿了顿,姜沫在刀刃上颤了颤,没掉。
他没回头,继续下刀:郑师傅,您来指导火候?
老郑没接话。
他搬了张矮凳坐在案边,眯眼盯着陆言手腕——那红绳随着剁姜的动作轻晃,和五十年前陆守正系的那根,连结法都一模一样。你方才调糖色,锅温控制在一百八十度。他突然开口,当年陆师傅教我炒糖色,说看沫不看火,沫子翻三翻,糖色正酸甜。
陆言的刀停在半空。
姜块被压出丝辛辣的汁水,顺着刀背淌进指缝。
他低头把姜沫扫进碗里,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郑师傅,我就是个学徒,哪懂这些讲究。
老郑的枯瘦手指叩了叩案台。
他从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黑黢黢的糖渣:这是陆师傅五十年前教我时,炒糊的头锅糖色。他盯着陆言腕上的红绳,他说学徒都得先吃炒糊的苦,才能尝着熬透的甜。
陆言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红绳是根,断了根,手艺就散了,鼻尖突然泛酸。
他弯腰收拾姜碗,声音闷在案前:郑师傅,您许是想师父了。
老郑没再说话。
他把糖渣包好揣回兜里,起身时拍了拍陆言肩膀——那力道轻得像碰片薄瓷。明儿我去福来居吃碗素卤面。他说,陆师傅的素卤,香菇要泡够八小时,黄花菜得掐头去尾......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四下。
老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出门时门框吱呀响了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陆言望着案上的姜沫,突然抓起把塞进嘴里——辛辣冲得眼眶发涩,倒比掉眼泪痛快。
傍晚试菜时,厨房飘着股蜜里调了陈皮的甜香。
陈老板举着鸭腿咬了口,脆壳在齿间碎成金粉,连骨头上的肉都炖得能抿化。好!他拍着桌子直咂嘴,比昨儿还嫩!
陆师傅,这鸭子能上我家老爷子寿宴不?
赵大顺挤着笑凑过去,肥肉堆里的眼睛眯成条缝:陈老板瞧得上是我们阿陆的福气!他转头拍陆言后背,力道重得能拍碎块砖:阿陆,还不快谢陈老板?
陆言揉着后背赔笑,余光瞥见小李缩在角落。
那小子正偷偷摸出张照片,是从旧报纸上剪的——1978年京城名厨展的合影,中间穿蓝布围裙的老头,腕上系着根红绳。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后颈的痘子摸得发红,照片在指缝里皱成团。
陆言剁姜时的手法、颠勺时的腕花、连擦案板都要从左往右擦三遍的习惯......和照片里的老头,像得能去唱双簧。
小李!赵大顺突然吼了声,吓得小李手一松,照片啪嗒掉在地上。
陆言弯腰捡起,扫了眼照片里的人——是爷爷,年轻时的爷爷,笑得眼角堆着褶子。
他把照片递给小李,指尖在陆守正三个字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抹了把案台。
谢...谢陆哥。小李接过照片,耳朵红得要滴血。
他偷偷瞄陆言腕上的红绳,又瞄照片里的红绳,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夜深人静时,福来居的煤炉还煨着半锅热汤。
陆言蹲在炉前拨煤球,火星子噼啪溅在裤腿上,烧出几个小窟窿。
他摸出搪瓷缸灌了口凉白开,才按下兜里的BP机——苏清欢的电话,在友谊商店的公用电话亭。
喂?他压低声音,怕惊醒隔壁打地铺的三儿。
我今儿去济仁堂,看见老郑了。苏清欢的声音裹着风,他问我陆言那小徒弟,跟陆家有亲戚没。
陆言拨煤球的铁棍当地掉在地上。
他捡起时掌心被烫得发红,却笑出了声:清欢,他们开始往根上查了。
你...你不怕?苏清欢的呼吸声突然重了,赵大顺那人,我听我爷爷说,当年为了抢国营饭店的采购单,把竞争对手的菜窖都砸了。
陆言望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想起下午老郑摸出的糖渣,想起小李手里的照片,想起赵大顺攥皱的福来居采购单。
他把红绳在腕上绕了两圈,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刮走:我不能走。
得让他们把怀疑都抖出来,把底牌都亮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苏清欢又在翻她的《本草纲目》了,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明儿我给你带点紫苏叶。她突然说,赵大顺那厨房阴寒,你熬汤时放两片,去去湿气。
陆言摸着兜里苏清欢白天塞的陈皮包,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吸了吸鼻子,故意用京片子贫:苏大夫这是要当我贴身小药童?
谁...谁要当你药童!苏清欢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慌忙压低,我、我是怕你冻着!
陆言笑着挂了电话。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把红绳又紧了紧——爷爷说红绳是根,现在他觉得,这根绳另一头,还系着个软声软气的姑娘。
清晨的胡同罩着层薄雾,陆言啃着油饼往老张记走。
他老远就看见厨房门口站着个人——小李,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在风里直跺脚。
陆哥!小李见他过来,赶紧迎上两步,后颈的痘子在晨雾里泛着红,我...我有事儿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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