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鸭子飞完,锅也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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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点半的老张记后厨还没通暖气,水泥地上结着层薄霜。

赵大顺握着块脏抹布反复擦案板,不锈钢台面被蹭得发出刺啦声,像极了他此刻刮擦的心思。

小李!他突然甩了抹布,刀把重重磕在案角,你说那陆言,昨儿颠勺时腕子转得比戏班里的花枪还顺溜。

学徒?

呵,我当学徒那会儿,颠个空锅都能砸脚面。

帮厨小李缩着脖子从菜窖钻出来,手里攥着把蔫儿了的芹菜。

他摸了摸后颈新长的痘子——这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赵哥,可他真没架子啊。

昨儿我打翻醋坛子,他蹲地上帮着擦了半宿地,还说咱干厨房的,地面比脸还金贵...

金贵个屁!赵大顺抄起把剔骨刀在指缝里转了个圈,刀光掠过小李发顶时,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昨儿老郑那眼神你没看见?

跟见着亲爹似的!

我让人查了,福来居那小破面馆,陆守正的名字根本没在工商册上!他突然凑近小李,鼻尖几乎要贴上对方泛青的胡茬,你说,他是不是哪个大馆子派来砸场子的?

小李手里的芹菜啪嗒掉在地上。

他望着赵大顺眼里的血丝,喉结动了动:可...可陈老板今早又来电话了,说十点要来看焦糖脆皮鸭的完整做法。

什么?赵大顺手里的刀当啷掉在案上,震得案角的酱油瓶晃出半滴深褐。

他猛地扯松领口,粗布工服下的肥肉跟着颤:那老东西前儿刚在贵宾席看过,现在又要全程跟?他突然一把揪住小李的衣领,去!

把陆言给我叫过来!

陆言是哼着《重整河山待后生》晃进来的。

他今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挽到肘弯,腕上的红绳在冷白的晨光里晃出个小红点。

赵经理,您这是要给我加菜啊?他倚着门框笑,眼尾微微上挑,小李说您找我?

赵大顺盯着他腕上的红绳,喉结动了动。

他扯过条脏围裙摔过去,声音压得像淬了冰:陈老板十点到,要全程看你做那鸭子。他突然凑近陆言耳边,指甲掐进对方胳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露半分破绽,让老张记栽了面儿......他松开手,拍了拍陆言肩膀,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把你那破面馆的煤球炉子,砸个稀巴烂。

陆言低头理着围裙带,嘴角勾得更欢了。

他伸手扯了扯赵大顺的工服下摆:赵哥放心,我就是个给鸭子当奴才的。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您那刀该磨了——刚才压蒜的时候,我听见刃口缺了。

赵大顺望着他晃出去的背影,突然抄起案上的抹布砸过去。

抹布擦着门框啪地落在地上,他踹了脚旁边的泔水桶,浑浊的油水溅在墙上,像团化不开的墨。

十点整,陈老板的皮鞋声咯噔咯噔敲进后厨。

他穿件藏青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个牛皮纸包,鼻尖冻得通红:陆师傅,劳驾了。

陆言正蹲在鸭筐前挑鸭子。

他捏着只麻鸭的腿根颠了颠,又翻开翅膀看皮下脂肪,最后把鸭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土腥,却没半分异味。

他直起腰时,指节捏得咔咔响:陈老板,今儿这鸭子......

怎么?赵大顺的汗刷地冒出来,你别告诉我做不了!

能做。陆言拍了拍鸭背,就是肉偏老。他转身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是苏清欢昨晚塞给他的,我想用点药膳腌——苏大夫说山楂能软化纤维,陈皮去土腥,再加点枸杞提鲜。他打开布包,红褐的山楂干、金黄的陈皮丝混着枸杞的甜香散出来,泡俩钟头,烤出来皮脆肉嫩。

陈老板眯着眼凑近看:药膳入菜?

有意思。他摸出钢笔在小本上记了两笔,陆师傅,这法子谁教的?

陆言弯腰往瓦罐里倒温水,水蒸气漫上来模糊了眉眼:一朋友。他抬头时笑得狡黠,她爷爷是老中医,说药补不如食补。

赵大顺站在角落搓手。

他望着陆言往罐子里撒药材的动作——手腕翻得像朵花,撒出去的陈皮丝竟整整齐齐落进罐沿,半片都没洒。

他突然想起昨儿老郑盯着陆言腕上红绳的眼神,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中午十二点,后厨飘起股甜香。

陆言揭开瓦罐盖,热气裹着药香轰地冒出来,麻鸭的皮已经泛出半透明的蜜色。

他抄起竹筷戳了戳鸭腿,肉汁滋地渗出来,在瓷盘上晕开个小圈。

好!陈老板拍着大腿站起来,钢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洞,这味儿比昨儿还地道!

赵大顺勉强扯出个笑,手心全是汗。

他正要说话,后厨的门吱呀被推开条缝。

穿藏蓝中山装的老郑探进半张脸,目光扫过陆言手里的瓦罐,又落在他腕上的红绳上。

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陆言擦手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老郑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碰了碰腕上的红绳——那是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红绳不断,手艺不断。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在瓦罐里的鸭子上,泛着层暖融融的金光。

陆师傅?陈老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下午能再做一只吗?

我想请位老朋友来尝尝。

陆言低头收拾药材,嘴角慢慢翘起来:成啊。他把山楂干收进小布包,指尖触到包底的陈皮丝,那是苏清欢今早塞的,不过得等我去济仁堂拿点新药材——苏大夫说今儿新到的陈皮,比昨儿的更香。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十二下。

赵大顺望着陆言往外走的背影,突然觉得那蓝布工装的背影,和记忆里某个系蓝布围裙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他摸出兜里的账本,封皮上福来居1982年采购单几个字,被他捏得变了形。

走廊尽头传来老郑的咳嗽声,混着陆言跟苏清欢打招呼的笑:苏大夫,今儿的陈皮带了没?

带了。苏清欢的声音软得像春茶,还有你要的山楂干,我挑了最红的。

赵大顺望着窗外掠过的鸽群,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猛地翻开账本,第一页赫然写着陆守正采购煤球五十车——墨迹已经发脆,却端端正是他师父的笔迹。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后厨窗户,在瓷砖地上铺了条金毯子。

陆言正低头剁姜,菜刀起落间,姜块被斩成均匀的米粒大小,刀背每回扬起时,都精准避开指节半寸——这是爷爷教的护指功,说切菜不护手,掌勺没长性。

小陆。老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老茶缸底沉淀的沙哑。

陆言手顿了顿,姜沫在刀刃上颤了颤,没掉。

他没回头,继续下刀:郑师傅,您来指导火候?

老郑没接话。

他搬了张矮凳坐在案边,眯眼盯着陆言手腕——那红绳随着剁姜的动作轻晃,和五十年前陆守正系的那根,连结法都一模一样。你方才调糖色,锅温控制在一百八十度。他突然开口,当年陆师傅教我炒糖色,说看沫不看火,沫子翻三翻,糖色正酸甜。

陆言的刀停在半空。

姜块被压出丝辛辣的汁水,顺着刀背淌进指缝。

他低头把姜沫扫进碗里,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郑师傅,我就是个学徒,哪懂这些讲究。

老郑的枯瘦手指叩了叩案台。

他从兜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黑黢黢的糖渣:这是陆师傅五十年前教我时,炒糊的头锅糖色。他盯着陆言腕上的红绳,他说学徒都得先吃炒糊的苦,才能尝着熬透的甜。

陆言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红绳是根,断了根,手艺就散了,鼻尖突然泛酸。

他弯腰收拾姜碗,声音闷在案前:郑师傅,您许是想师父了。

老郑没再说话。

他把糖渣包好揣回兜里,起身时拍了拍陆言肩膀——那力道轻得像碰片薄瓷。明儿我去福来居吃碗素卤面。他说,陆师傅的素卤,香菇要泡够八小时,黄花菜得掐头去尾......

后厨的挂钟当地敲了四下。

老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出门时门框吱呀响了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陆言望着案上的姜沫,突然抓起把塞进嘴里——辛辣冲得眼眶发涩,倒比掉眼泪痛快。

傍晚试菜时,厨房飘着股蜜里调了陈皮的甜香。

陈老板举着鸭腿咬了口,脆壳在齿间碎成金粉,连骨头上的肉都炖得能抿化。好!他拍着桌子直咂嘴,比昨儿还嫩!

陆师傅,这鸭子能上我家老爷子寿宴不?

赵大顺挤着笑凑过去,肥肉堆里的眼睛眯成条缝:陈老板瞧得上是我们阿陆的福气!他转头拍陆言后背,力道重得能拍碎块砖:阿陆,还不快谢陈老板?

陆言揉着后背赔笑,余光瞥见小李缩在角落。

那小子正偷偷摸出张照片,是从旧报纸上剪的——1978年京城名厨展的合影,中间穿蓝布围裙的老头,腕上系着根红绳。

小李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后颈的痘子摸得发红,照片在指缝里皱成团。

陆言剁姜时的手法、颠勺时的腕花、连擦案板都要从左往右擦三遍的习惯......和照片里的老头,像得能去唱双簧。

小李!赵大顺突然吼了声,吓得小李手一松,照片啪嗒掉在地上。

陆言弯腰捡起,扫了眼照片里的人——是爷爷,年轻时的爷爷,笑得眼角堆着褶子。

他把照片递给小李,指尖在陆守正三个字上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抹了把案台。

谢...谢陆哥。小李接过照片,耳朵红得要滴血。

他偷偷瞄陆言腕上的红绳,又瞄照片里的红绳,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夜深人静时,福来居的煤炉还煨着半锅热汤。

陆言蹲在炉前拨煤球,火星子噼啪溅在裤腿上,烧出几个小窟窿。

他摸出搪瓷缸灌了口凉白开,才按下兜里的BP机——苏清欢的电话,在友谊商店的公用电话亭。

喂?他压低声音,怕惊醒隔壁打地铺的三儿。

我今儿去济仁堂,看见老郑了。苏清欢的声音裹着风,他问我陆言那小徒弟,跟陆家有亲戚没。

陆言拨煤球的铁棍当地掉在地上。

他捡起时掌心被烫得发红,却笑出了声:清欢,他们开始往根上查了。

你...你不怕?苏清欢的呼吸声突然重了,赵大顺那人,我听我爷爷说,当年为了抢国营饭店的采购单,把竞争对手的菜窖都砸了。

陆言望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想起下午老郑摸出的糖渣,想起小李手里的照片,想起赵大顺攥皱的福来居采购单。

他把红绳在腕上绕了两圈,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刮走:我不能走。

得让他们把怀疑都抖出来,把底牌都亮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苏清欢又在翻她的《本草纲目》了,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明儿我给你带点紫苏叶。她突然说,赵大顺那厨房阴寒,你熬汤时放两片,去去湿气。

陆言摸着兜里苏清欢白天塞的陈皮包,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吸了吸鼻子,故意用京片子贫:苏大夫这是要当我贴身小药童?

谁...谁要当你药童!苏清欢的声音突然拔高,又慌忙压低,我、我是怕你冻着!

陆言笑着挂了电话。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把红绳又紧了紧——爷爷说红绳是根,现在他觉得,这根绳另一头,还系着个软声软气的姑娘。

清晨的胡同罩着层薄雾,陆言啃着油饼往老张记走。

他老远就看见厨房门口站着个人——小李,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在风里直跺脚。

陆哥!小李见他过来,赶紧迎上两步,后颈的痘子在晨雾里泛着红,我...我有事儿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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