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胡同像浸在温吞的茶汤里,青石板上的雾水洇湿了陆言的胶鞋。
他啃着半块油饼往老张记走,油星子沾在蓝布围裙上,远远就瞧见厨房门口的小李——灰棉袄袖口磨得起球,后颈的痘子在雾里泛着红,正攥着团皱巴巴的纸直跺脚。
陆哥!小李见他走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指尖掐得纸团发出细碎的响,昨晚...昨晚我们几个值夜的,瞅见你在菜单架子那儿翻东西。他喉结滚了滚,眼尾耷拉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赵老板说...说你是来偷秘方的。
陆言咬着油饼的动作顿住,嘴角还沾着芝麻。
他把油饼揣进围裙兜,伸手拍了拍小李发颤的肩膀:兄弟,我就想看看你们调酱汁的配比。
福来居的老卤汤快见底了,我琢磨着借鉴点味儿。他屈指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痞笑里带着胡同串子的坦诚,真要有那偷的本事,我早把全胡同的菜谱都顺回家了,哪能让福来居混成现在这样?
小李盯着他腕上的红绳看了会儿,忽然把攥皱的纸团塞过去:这是我抄的酱汁配比,赵老板锁在抽屉里的。纸页边缘还沾着油星,显然是趁人不注意撕下来的,你...你别说是我给的。
陆言接过纸,指腹蹭过小李冻得通红的手背:放心,哥嘴严着呢。他把纸折成小块塞进裤兜,抬头时正撞进赵大顺的目光——那男人叼着烟站在厨房门口,军大衣敞着怀,嘴角挂着阴恻恻的笑。
陆师傅挺早啊。赵大顺碾灭烟头,鞋底在青石板上蹭出刺啦声,今儿餐饮集团的品鉴会,我给你留了前菜的活儿。他冲后厨努努嘴,两个剃着板寸的老厨师正擦着菜刀看过来,王师傅、李师傅,你们帮着陆师傅搭把手。
陆言扫了眼那两个老厨师。
王师傅的刀把磨得发亮,李师傅围裙上沾着八角碎,都是在厨房泡了二十年的主儿。
他扯了扯围裙带子,笑得比胡同口的糖画还甜:赵老板放心,前菜我熟。
熟?赵大顺眯起眼,烟味裹着寒气喷在陆言脸上,可别像福来居那锅糊了的卤汤似的,砸了老张记的招牌。他转身时军大衣甩得生风,皮靴跟敲得青石板咚咚响。
上午的厨房像开了锅的饺子,剁肉声、烧水声、锅铲碰锅沿的叮当声混作一团。
陆言站在操作台前切黄瓜,王师傅抱着胳膊看他下刀:斜切四毫米,够匀溜。李师傅扒拉着他调的芥末酱:醋放多了。陆言也不恼,舀起半勺蜂蜜添进去:解解冲劲儿,老人吃着舒坦。两个老厨师对视一眼,没再说话,却悄悄往他身边凑了凑。
变故出在中午十二点。
啪!总电闸的响声惊得切葱的小工手一抖,整筐葱撒了满地。
冷藏柜的灯灭了,压缩机的嗡鸣渐渐消失,厨房陷入半明半暗。
李师傅拉开冷藏柜,一股子酸腐味冲得人后退半步:鸭子!
全臭了!
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填鸭软塌塌地瘫在冰上,皮面泛着诡异的青灰,腥臭味混着冷气往外钻。
帮厨们乱作一团,有的跑去推电闸,有的抱着头念叨完了完了,王师傅急得直搓手:这可是给集团老总的菜,赵老板非扒了我们皮不可!
陆言弯腰捡起块鸭腿,凑到鼻尖闻了闻。
肉里的寒气已经散了,可还没完全变质——他想起爷爷说过,80年代的冷藏柜常出毛病,老厨子就得有救场的本事。
他扯下围裙扔给小李:去后院搬蜂窝煤炉,要最大的。又冲王师傅喊:拿姜、蒜、料酒,越多越好!
你...你要干啥?李师傅盯着他把鸭腿往菜板上一按,菜刀起起落落,鸭子都臭了,还能吃?
臭?陆言手起刀落,把鸭腿剁成寸块,那是你没闻过炭烤的香。他抄起铁锅搁在刚搬来的蜂窝煤炉上,油星子滋啦溅起时,姜蒜的辛辣混着料酒的醇厚腾起白雾。
鸭块入锅的瞬间,焦香裹着热气扑出来,李师傅吸了吸鼻子:有点...有点像卤煮的味儿?
这是爷爷教的土法子。陆言撒了把粗盐,铁铲翻得飞快,冷藏坏了的肉,用猛火逼出腥气,再拿重料压味儿。他抬头时额角挂着汗,眼里亮得像蜂窝煤里的火星,您俩尝尝?
王师傅夹起块鸭肉吹了吹,咬下去时眼睛猛地睁大:外焦里嫩!
这味儿...像小时候我爹在院儿里烤的野鸭子!李师傅抢着又夹一块:姜蒜压得刚好,没盖过肉香!
厨房的混乱渐渐平息,只剩蜂窝煤炉的噼啪声和铁锅的滋滋响。
陆言擦了擦汗,把最后一盘炭烤鸭块码好,油亮的表皮在自然光下泛着琥珀色。
他刚直起腰,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帮厨们的胶鞋声,是那种带跟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咔嗒咔嗒。
陆言?
熟悉的嗓音让陆言心头一跳。
他转头时,正撞进老郑的目光——那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搪瓷缸,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铁锅里。
锅沿还飘着辣椒的呛香,他方才趁空炒了半锅红尖椒,打算给晚上的菜提味儿。
老郑的目光在辣椒上停了两秒,又扫过操作台上的炭烤鸭块。
他没说话,只是把搪瓷缸往陆言手里一塞——里面是刚沏的茉莉花茶,还冒着热气。
陆言捧着茶缸,看老郑转身往厨房外走。
老头的背影融进午后的薄雾里,却留下句轻得像风的话:你爷爷炒辣椒时,锅铲也是这么抖的。
陆言手一抖,茶缸里的水溅在围裙上,晕开个浅黄的印子。
他望着老郑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眼铁锅里的红尖椒——辣椒的香气裹着茉莉花茶的甜,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后窗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灶台上的菜谱纸页哗啦作响。
陆言伸手按住纸页,目光落在小李给的酱汁配比上。
远处传来赵大顺的吆喝声,可他听不清了——他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爷爷当年颠勺时,铁锅撞在灶台上的响声。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厨房窗户,在墙根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郑的蓝布衫衣角扫过操作台,他背着手在灶台边踱了两圈,最终停在陆言身后——年轻人正握着铁锅柄,手腕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颠动,油红的尖椒在铁锅里翻着跟头,呛人的香气裹着烟火气直往鼻腔里钻。
不担心今晚的表现?老郑突然开口,搪瓷缸在他掌心被攥得发烫。
陆言手底下没停,铁铲在锅沿敲出清脆的响:您瞅这辣椒。他侧过身,额角的汗珠子在光里闪,刚下油时得压着火候慢慢煸,等皮儿起皱了就得猛火快翻——铁锅腾起一团橘色火苗,火候不在灶台,在心里。他冲老郑挤了挤眼,我爷爷说的。
老郑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陆言腕间的红绳上——那绳结的打法,和五十年前陆家厨房里系围裙的手法一模一样。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问,转身时衣角带翻了半袋花椒,细粒簌簌落进砖缝里。
傍晚六点,老张记的宴会厅挂起了大红灯笼。
赵大顺系着崭新的黑缎面围裙站在主桌前,目光扫过菜单牌上焦糖脆皮鸭几个烫金大字,嘴角刚要扬起,就见陆言端着青花瓷盘从后厨走出来。
陆师傅?他嗓音发紧,鸭呢?
陆言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油亮的鸭胸肉泛着琥珀色,表面还粘着烤焦的辣椒碎:赵老板,今晚没鸭子,只有火。
你疯了?赵大顺抬手就要掀桌布,腕子却被人按住了。
陈老板夹起块鸭胸送进嘴里,肥肉烤得酥脆,瘦肉带着焦香,麻辣味从舌尖窜到后脑勺。
他眯起眼嚼了两下,突然拍桌:好!
赵大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陈总,这是...这是次品!
冷藏坏了的鸭子!
次品?陈老板又夹了一块,我在法国吃鹅肝,在广东吃烧鸭,就没吃过这么带劲儿的!他冲陆言招招手,小陆,这菜叫啥?
炭烤麻辣鸭胸。陆言弯腰替陈老板添茶,眼角瞥见赵大顺攥得发白的指节,用蜂窝煤炉猛火逼腥,老卤汤压味,再撒把现炒的红尖椒——他顿了顿,我爷爷教的土法子。
宴会厅里响起零星的掌声。
赵大顺的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秋衣,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香槟塔。
玻璃碎裂声混着陈老板的笑声,在陆言耳朵里响成了过年的鞭炮。
深夜十一点,老张记的员工宿舍飘着霉味。
小李缩在被窝里,手电筒的光打在半张旧照片上——照片边角发脆,里面是个穿白围裙的年轻厨师,腕间系着根红绳,和陆言的那根一模一样。
难道...他是陆家当年失踪的那个孙子?他轻声嘀咕,手电筒啪地掉在床沿。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晾衣绳上的白衬衫猎猎作响。
陆言靠着墙角,月光在他脸上割出半明半暗的影子。
他听着屋里的动静,嘴角慢慢扬起来——照片里的年轻厨师,可不就是他爷爷二十岁时的模样?
后半夜的厨房落了层薄霜。
老郑蹲在灶台下,手里攥着块鸭骨头。
骨头上还粘着零星的肉渣,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
他用指腹摩挲着骨面,喉咙里滚出半句含糊的话:老陆头...你这孙子,比你当年还能折腾啊。
墙角的蜂窝煤炉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溅在地上,转瞬就灭了。
老郑把鸭骨头揣进怀里,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声响。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补了句:可这火...倒真像你当年的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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