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天光像浸了水的棉絮,透过福来居的玻璃门洇进来,在阿珍端着的瓷碗上晕出层雾蒙蒙的光。
她盯着碗里浮着的菌菇——深褐的牛肝菌、乳白的鸡枞,都是昨夜她亲自从菜筐里挑的,菌盖还沾着点没洗净的碎草。
可此刻那抹碎草在她眼里却成了根刺,扎得她眼眶发酸。
裤兜里的小纸包随着她的脚步蹭着大腿,是同仁堂的包装纸,边角被她摸得发毛。
那是三天前在胡同口,穿黑皮夹克的男人塞给她的:半勺,掺在早汤里。男人指节敲了敲她的手背,你娘的透析费,下周三到账。
阿珍的指尖在碗沿抠出个白印。
她想起前天夜里,陆言蹲在宿舍门口给她塞五百块的样子——那钱是叠好的,用红绳捆着,说给她娘买补药。福来居的帮厨,家里有难处不能瞒着。他说话时身后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堵能挡风的墙。
可黑皮夹克的话又在耳边炸响:你要是敢耍花样,你娘的管子...
厨房门帘上福来居三个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厨里暖黄的灯光。
阿珍的脚步顿在门槛前,碗里的菌汤晃出几滴,溅在青石板上,像颗摔碎的眼泪。
她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等汤煮滚了,她就把纸包里的粉末倒进去,然后把纸包冲进下水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珍姐?
切菜声里突然冒出的童声惊得阿珍手一抖,瓷碗差点摔在地上。
她慌忙抬头,看见帮厨小慧抱着一捆芹菜站在旁边,扎着的羊角辫还沾着晨露:陆老板说今早上要菌汤面,我来帮你烧火。
哦......好。阿珍喉咙发紧,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转身去摸火柴。
火柴盒在手里滑了两回才打开,咔嗒一声,蓝色火苗舔着灶膛里的蜂窝煤,映得她耳尖通红。
吧台后,苏清欢的手指在红木台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盯着阿珍发僵的背影,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从阿珍进福来居那天起,她就觉得不对——这个总把袖口拉得老长的姑娘,洗锅时会下意识避开左手腕,昨天晾抹布时,她瞥见那道青紫色的勒痕,像条小蛇缠在腕子上。
清欢?陆言端着刚熬好的豆浆从里屋出来,白围裙上沾着点豆沫,发什么呆呢?
苏清欢没说话,指尖悄悄按下藏在柜台下的录音笔开关。
清晨的风卷着菌汤的香气飘过来,她闻到了点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杏仁露的味道?
可阿珍泡的明明是菌汤。
她偏头看陆言,声音轻得像落在豆浆上的热气:她从进店那天起,就在找机会。
陆言的手顿在豆浆桶上。
他顺着苏清欢的目光望向后厨,阿珍正背对着他们搅汤,袖口被蒸汽掀开一点,露出腕子上暗红的淤痕。
他想起三天前小刀刘红着眼眶交的报告:天鸿的人最近在胡同口转悠,盯紧了帮厨宿舍。
去把监控调出来。陆言声音压得很低,拇指摩挲着围裙上的褶皱——那是爷爷当年补的,针脚歪歪扭扭。
他想起昨晚小刀刘攥着巡查本说我要是再犯浑时发红的眼眶,又想起阿珍给阿婆喂饭时,会偷偷把饭吹凉了再递过去。
储物间里,小刀刘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铁皮柜上。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上周还在替天鸿往竞争对手的菜里撒沙子,现在却攥着把铜钥匙,是陆言亲手交给他的冷库钥匙。
钥匙齿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陆言拍他肩膀时的温度:人都会走岔道,关键是得知道往回走。
叮铃一声,储物间的窗台上落了只麻雀。
小刀刘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他看见阿珍正背对着厨房门,右手在裤兜里摸索。
那动作太熟了——上个月在天鸿的仓库,他就是这么往面粉袋里撒药粉的。
刘哥?小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该查早市的菜了......
你先去!小刀刘吼了一嗓子,钥匙串哗啦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瞥见铁皮柜最下层的抽屉——那是陆言让他收着的应急药箱,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藿香正气水、创可贴,还有包没拆封的水果糖。
阿珍的手已经摸到了裤兜里的纸包。
她盯着灶上翻滚的菌汤,气泡噗地炸开,溅在她手背上。
很烫,可她没动。
纸包的边角戳破了裤兜,扎得大腿生疼。
她想起昨天傍晚,陆言蹲在她娘床前,给老太太把完脉后说:阿姨这病,得慢慢养。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星,等福来居赚了钱,我让人去山西买野生黄芪,熬汤最补。
阿珍姐!小慧突然喊了一声,陆老板说菌汤要起锅了!
阿珍的手一抖,纸包啪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蹲下捡,却看见纸包裂开条缝,里面的白色粉末撒在青石板上,像片下错了季节的雪。
后厨的风突然大了,门帘啪地拍在墙上。
陆言站在门口,晨光从他背后涌进来,把影子投在阿珍脚边。
他望着地上的粉末,又望着阿珍发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苏清欢的录音笔在柜台下轻轻滴了一声,录下了菌汤沸腾的声音,还有阿珍压抑的抽噎。
小刀刘攥着钥匙串冲进厨房时,正看见陆言弯腰捡起那包粉末。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右手不受控制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陆言昨天送他的监督员哨子,铜哨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的光。
上午十点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福来居的门帘上投下斑驳的影。
阿珍蹲在墙根,手里攥着那包拆开的粉末,指节发白。
苏清欢站在她旁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起来。
陆言站在吧台后,盯着监控屏里晃动的画面。
他摸出兜里的水果糖,糖纸在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传来小刀刘的喊叫声:小李!
把冷库的温度计再查一遍!声音里带着点他从未听过的底气。
风卷着槐花香吹进来,陆言望着阿珍颤抖的背影,又望向后厨墙上新挂的食品安全监督岗牌子。
他把水果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做菜的人,得先把心炖热了。
下午的阳光爬上屋檐时,陆言擦了擦手,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
他望着阿珍还在抽噎的背影,眼神慢慢沉下来,抬脚向后厨走去。
下午的太阳把青石板晒得发烫,福来居的门帘被穿堂风掀得噼啪作响。
陆言解下的围裙还搭在椅背上,布角随着风晃出一个小弧度。
他捏着从地上捡的纸包,指腹摩挲过同仁堂的旧纹路,喉结动了动——这包药粉他今早趁阿珍不注意时偷偷舔过舌尖,苦中带涩的金属味,和爷爷当年说的“工业碱”一个味儿。
阿珍还蹲在墙根,肩头的颤抖早已没了声息,只剩后背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佝偻着。
陆言走到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一道浅痕。
他盯着阿珍腕子上那道还没消的勒痕,想起今早苏清欢翻医书时说的“这是尼龙绳勒的,至少捆了八个钟头”,喉咙突然发紧。
“阿珍。”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这汤……不是我们配的料。”
阿珍的肩猛地一震,抬头时眼尾还挂着没干的泪,睫毛上凝着晶亮的水珠。
她张了张嘴,又迅速闭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今早她蹲在地上捡药粉时,青石板硌出来的月牙印。
“把盖子打开,让大家闻一闻。”陆言朝后厨方向抬了抬下巴。
正在盛汤的服务员手一抖,瓷盖“当啷”掉在案台上。
蒸腾的热气裹着一股酸腐的苦杏仁味涌出来,正在剥蒜的老厨师老王头“呸”地吐了口唾沫:“这味儿不对!咱菌汤用的是八角桂皮,哪来的铁锈腥?”
阿珍的脸“刷”地白了,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她想往后退,可后腰抵着墙根,只能顺着墙滑下去半寸,裤脚沾了块墙皮灰。
陆言摸向腰间的旧BP机——这是系统提示的特殊载体,只有他能听见。
他望着阿珍发颤的指尖,想起昨天她给住院的老太太喂饭时,会把勺子在嘴边吹三下才递过去,喉结滚动着点了头。
后厨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地敲了两下。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被柜台旁的白幕布吸引——那是陆言上周刚装的“食安公示屏”,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
画面里,阿珍的身影被放大十倍:她凌晨五点摸进后厨,裤兜里的纸包蹭着大腿;她背对着小慧时,指尖捏着粉末往汤锅里抖;她蹲在地上捡纸包时,漏出的药粉在青石板上撒成星子。
“这……这是啥?”常来的刘大爷扶了扶老花镜,“咱福来居还有这高科技?”
“这是火候共鸣。”陆言伸手按住公示屏边缘,指节泛白,“灶台的温度、锅铲的震动,都记在火候里。”他转身看向阿珍,目光像把淬了温水的刀,“阿珍,你说,这粉哪来的?”
阿珍突然站起来,椅子被她撞得“吱呀”响。
她的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腕子上的勒痕随着动作泛红:“是柳婷!天鸿的柳婷!”她踉跄着抓住陆言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她拿我娘的透析费逼我!说要是不往汤里加料,就断了我娘的药……”
苏清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头上。
阿珍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陆言的围裙上:“我就想给我娘多续两个月命……我真没想害大家……”
陆言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在阿珍头顶。
他摸到她发梢的潮湿——是今早哭太久留下的。
“你早该说。”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福来居的帮厨,家里有难处不该自己扛。”
“叮铃”一声,前门的铜铃被风撞响。
小刀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的脸色比早上更白,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目光扫过公示屏里的画面时,喉结动了动。
陆言注意到他攥纸条的手在抖,指缝里露出半截“天鸿机密”的红章。
“刘哥?”小慧端着豆浆从里屋出来,“你不是去查冷库了吗?”
小刀刘猛地把纸条塞进裤兜,勉强扯出个笑:“查完了,温度正常。”他的目光掠过阿珍,又迅速挪开,像被火烫了似的。
陆言盯着他裤兜鼓起的形状,想起今早储物间里,小刀刘摸向腰间铜哨的动作——那是他作为监督员的凭证,可现在,哨子安静地躺在陆言的围裙口袋里。
风又掀起门帘,吹得公示屏的光在众人脸上晃动。
阿珍瘫坐在椅子上,苏清欢正给她递温水,杯沿还冒着热气。
陆言摸出兜里的水果糖,剥了颗塞进阿珍手里——是她昨天说老太太爱吃的橘子味。
糖纸在他指缝间发出细碎的响声,混着后厨飘来的新熬菌汤香,甜得人鼻尖发酸。
“去把柳婷的资料调出来。”陆言转身对小刀刘说,声音突然冷下来,“还有……”他盯着小刀刘裤兜里鼓起的纸条,“把你手里的东西,也拿来给我看看。”
小刀刘的喉结动了动,手在裤兜外按了按,最终点了点头。
他转身时,陆言瞥见他后颈的汗湿了衣领——那是当年在天鸿做卧底时,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有的征兆。
暮色漫进福来居时,陆言站在“食品安全监督岗”牌子下,手指抚过新添的“员工求助热线”。
阿珍已经跟着苏清欢去了济仁堂,说要给老太太重新开方子。
后厨飘来新熬的菌汤香,混着槐花香漫过门槛,落在小刀刘攥得发皱的纸条上——那上面,“清除福来居”五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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