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旧人旧事,秋月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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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点半的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陆言哈着白气刚把福来居的木招牌擦得发亮,门轴突然吱呀一声轻响。

他转身时,鼻尖先撞进一缕檀木香——不似济仁堂的药香浓烈,倒像浸在晨雾里的老茶,清苦中裹着丝甜。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站在门槛外,盘起的发髻上那支翡翠簪子,和苏清欢腕上的镯子颜色像极了。

她眼尾微垂,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说话声轻得像飘在汤面上的葱花:请问......这里是陆老爷子曾经开的小馆子吗?

陆言的手还搭在门闩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头上的旧痕——那是爷爷教他切蓑衣黄瓜时,他手滑砍出来的。您是?他问,声音比平时慢半拍。

记忆里爷爷总说来吃饭的都是客,可这客来得蹊跷——他接手福来居半年,头回见有人开口先问陆老爷子。

女子的目光扫过门内褪色的八仙桌,落在墙根那口老灶上。

灶膛里还留着昨夜的余烬,映得她旗袍上的玉兰花暗纹忽明忽暗:能给碗热汤吗?

就......当年陆师傅熬的萝卜羊肉汤。

陆言后槽牙轻轻一咬。

爷爷的萝卜羊肉汤是福来居的老底子,汤头要熬足三个时辰,羊骨敲开,萝卜选京郊沙地的,切滚刀块前得用盐搓三遍去涩。

可自打他接手,为了省成本,改了用羊杂碎熬汤——这事儿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苏清欢。

您坐。他扯了扯围裙,转身时后腰的银钥匙串叮当作响。

灶上砂锅里正煨着今早的骨汤,他揭开盖子,滚水翻起的热气糊了眼镜片。

手在调料罐间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抓了把羊腿骨扔进去——爷爷说过,好汤得有诚意,管他成本不成本。

汤盛进蓝边粗瓷碗时,浮着层透亮的油花。

女子捧碗的姿势很讲究,拇指压着碗沿,其余四指托底,像捧着件易碎的老物件。

第一口汤喝进嘴里,她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第二口,陆言看见她眼眶慢慢红了,像秋末的柿子,泛着层薄红。

是这个味儿。她放下碗,碗底和桌面碰出轻响,陆师傅的汤,喝到肚子里,能暖到脚后跟。

陆言搬了条长凳坐在她对面。

晨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照见她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珍珠表面有层细密的划痕,像被人反复摩挲过。您到底是谁?他问,声音比平时软了些——不是对顾客的软,是对带着爷爷影子的人的软。

女子从随身的黑檀木匣里取出张泛黄的纸页,边沿打着卷儿,用糨糊粘过的地方泛着茶渍。这是我欠你爷爷的最后一道菜。她把纸页推过来,指尖在秋月两个字上停了停,能请你帮我完成它吗?

陆言刚要伸手接,门帘哗啦一响。

老周头佝偻着背挤进来,手里拎着的鸟笼晃得画眉直扑棱。

他没看陆言,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女子,喉结动了动,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鸭子:小言,这是当年和你爷爷齐名的双璧。他压低声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沈秋月。

那年的事......你得小心点。

沈秋月抬头,眼尾的细纹里浮起丝笑:周师傅,您还记着呢?

老周头的鸟笼当啷掉在地上。

画眉扑棱着飞到八仙桌上,尾羽扫过那张菜单残页。

陆言这才看清,纸页边缘用毛笔写着两行小字,墨迹已经发灰,却还能辨出清欢二字——和苏清欢的名字分毫不差。

当年我和你爷爷说,等攒够钱开家大馆子,要把这道菜当镇店之宝。沈秋月起身整理旗袍下摆,檀木香跟着散开来,现在他不在了,这事儿......总得有个了断。

她弯腰捡起鸟笼,动作轻柔得像在捡片落叶。

临出门时,回头冲陆言笑:晌午我再来,等你看完菜单。

门吱呀一声合上。

陆言盯着桌上的纸页,阳光正好照在秋月两个字上,把墨迹晒得发颤。

老周头蹲在地上捡鸟食,声音闷得像敲空缸:那年你爷爷突然说不做菜了,就因为......他抬头,看见陆言正把纸页往怀里收,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陆言把纸页塞进围裙口袋,指尖隔着布料摸到上面的字迹——是爷爷的笔迹,他认得。

口袋里还装着苏清欢今早塞的润喉糖,糖纸窸窸窣窣响,混着窗外麻雀的叫声。

周叔,那年到底怎么了?他问,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

老周头把鸟笼挂回门楣,画眉扑棱着翅膀,把福来居的木招牌撞得晃了晃:等你看完那菜单,就知道了。

上午十点的日头爬上屋檐,陆言蹲在灶前添煤。

砂锅咕嘟咕嘟响着,他摸出围裙口袋里的纸页,展开时,一片干枯的桂花从夹层里掉出来,落进汤里。

纸页最上方,用爷爷的小楷写着个菜名——下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福来居的竹帘被穿堂风掀得忽忽响。

陆言蹲在灶前的矮凳上,菜单残页在他膝头摊开,边沿被他捏出了细密的褶皱。

那行小楷在阳光里泛着旧纸的黄,秋月煨蹄筋五个字像根细针,直扎进他太阳穴。

他喉结动了动,手指顺着字迹描摹——确实是爷爷的笔锋,起承转合间带着当年教他写菜谱时的顿挫。

再往下看配料表,他后槽牙咔地咬在一起:牛蹄筋要选秦川牛后蹄,得提前三天用黄酒泡发;辅料里除了常见的姜葱,竟还列着川贝、茯苓、益智仁三味药材,最下面备注着按济仁堂苏老药方配比。

这菜......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他喃喃出声,指节无意识敲了敲桌角。

爷爷的菜谱他翻烂过三本,从炸酱面到松鼠桂鱼,从没见过这道。

更蹊跷的是药材配比要找苏清欢的爷爷——苏老中医三年前就闭馆了,现在济仁堂是清欢在管。

竹帘刷啦一响,陆言手忙脚乱要收纸页,抬头却撞进苏清欢带着药香的目光。

她抱着个粗陶药罐,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朱砂色的药渍,发梢还挂着熬药时的水汽:中午煮了枇杷膏,给你留了碗。说着把药罐搁在灶台上,余光扫过他膝头的纸页,这是...

陆言喉结动了动,把纸页推过去。

苏清欢俯身时,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桌沿,发出清响——和沈秋月发簪的颜色,像极了。

她指尖抚过秋月煨蹄筋,眉峰轻轻一蹙:川贝润肺,茯苓健脾,益智仁温肾......这药膳配伍,倒像是为某种虚症调的。她抬头时,眼尾沾着的药汽散了,露出认真的神情,你爷爷从没提过这个名字。

陆言摸出围裙口袋里的润喉糖,剥了一颗塞进她嘴里——这是清欢今早塞给他的,说是熬骨汤费嗓子。

糖纸窸窣响着,他声音软了些:老周头说,当年爷爷隐退和她有关。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屋檐,他望着清欢发顶翘起的小卷毛,突然伸手把她往自己跟前带了带,我总觉得......她不像是来砸场子的。

苏清欢含着糖,伸手替他理了理翘起的寸发:别急着答应,先查清楚再说。她的手指温温的,带着枇杷膏的甜,明儿我去翻济仁堂的老药方,看看有没有这味配伍的记录。

陆言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留着捣药杵的红印,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道印子:清欢,要是当年爷爷真为了她......

没有要是。苏清欢打断他,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你爷爷是最会做菜的人,也是最懂人心的人。她歪头笑,眼尾微挑时像只偷到鱼的猫,再说了,现在有我帮你查,有系统帮你抽食材,怕什么?

陆言被她逗得笑出声,刚要接话,后堂的老座钟当地敲了六下。

苏清欢这才想起药罐,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他的膝盖:我得回医馆了,明早给你带新晒的陈皮。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发梢沾着的水汽在夕阳里闪着光,陆老板,晚上别偷摸研究菜谱不吃饭啊。

门帘落下时,陆言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灶上的砂锅还在咕嘟响,他重新摊开菜单残页,那片干枯的桂花正躺在苏清欢三个字旁边——是从夹层里掉出来的,他上午没注意到。

深夜的胡同静得能听见星子落进瓦当的声音。

陆言趴在八仙桌上打盹,菜单残页被他压出折痕。

后堂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他刚要起身关窗,忽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透过蒙着油花的玻璃,他看见穿月白旗袍的身影。

沈秋月站在青石板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幅褪色的旧画。

她怀里抱着个牛皮信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封口,指节泛着青白。

陆大哥,对不起,这次真的不是为了他们......她的声音比清晨更轻,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当年我没敢说,现在......她突然抬头看向福来居的窗户,陆言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可她的目光只是扫过窗棂,落在门楣上的木招牌上,你说得对,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

她把信封轻轻搁在门槛上,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陆言今早擦过的青石板。

脚步声渐远,陆言这才冲出去捡起信封。

封口没粘,里面滑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爷爷穿着白大褂站在国宴后厨,旁边站着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是沈秋月。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56年秋,双璧共宴。

陆言捏着照片回到灶前,把它和菜单残页并排摊开。

后堂的老座钟开始敲十二下,他望着照片里爷爷年轻的笑脸,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小言,做菜要凭良心,做人......也要凭良心。

月光透过窗棂爬进来,在秋月煨蹄筋几个字上洒了层银霜。

陆言伸手摸了摸照片里爷爷的脸,又摸了摸菜单上自己的名字——不知何时,沈秋月的信封里还掉出张便签,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食材清单在夹层,若信我,明早去南城牛棚取秦川牛后蹄。

他把所有东西收进铁盒,锁进爷爷留下的老木柜里。

锁扣咔嗒一声合上时,窗外的月牙正爬上屋檐。

陆言伸了个懒腰,突然闻到灶上的骨汤香——是他下午重新熬的,用了整根羊腿骨,汤头透亮得能照见人影。

后堂的挂钟敲完最后一响,陆言摸黑爬上阁楼。

床板吱呀作响,他望着天花板上爷爷用煤块画的星星,突然笑出声。

明天要早起去南城,得先把牛蹄筋的泡发步骤列出来,还要让清欢帮忙抓药材......他迷迷糊糊想着,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些。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着,福来居的木招牌在风里晃了晃,福来居三个大字被月光镀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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