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砚的拒绝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秦知鸢心头,却并未熄灭她眼底的火焰。放弃大部分股份是她精心计算的第一步,进入江氏才是复仇棋盘上至关重要的落子。江述砚的戒备在她意料之中,这位年轻的继子显然不是会被轻易打动的角色。但秦知鸢手中,还握着一张尘封多年的底牌,一张她赌江述砚无法漠视的牌——李玥悦。
两天后,秦知鸢没有再次踏入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冰冷的江氏总部大楼,而是将地点选在了城南一处僻静的茶室——“竹影轩”。这里环境清幽,竹帘半卷,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茶香袅袅和细微的流水声。秦知鸢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美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眉眼。她安静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白瓷杯沿,心中反复推演着即将展开的对话。成败,在此一举。
约定的时间刚到,茶室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江述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像是刚从某个没有阳光的角落走出来。他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地扫过茶室,最后定格在秦知鸢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他径直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优雅却透着无形的压力。
“秦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以为我们上次的谈话已经很清楚了。股份是你的,江氏的工作机会,不行。”他没有碰面前的茶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秦知鸢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秦知鸢没有立刻反驳,她提起紫砂壶,动作从容地为江述砚面前的空杯注入清澈碧绿的茶汤。茶香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江总,茶要趁热喝。”她放下茶壶,抬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迷离勾人、此刻却异常清明的眼睛,直视着江述砚,“我知道你的顾虑。一个来历不明、动机可疑的继母突然要进入集团核心,换做是我,也会拒绝。”
江述砚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她的自知之明。
秦知鸢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但我想告诉你,我进入江氏,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设计师的职位,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份遗产带来的‘保障’。”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江述砚,我是李玥悦的女儿。”
“李玥悦”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江述砚冰封般的面具上砸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一直维持的从容姿态出现了明显的凝滞。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薄脆的瓷器捏碎。那深潭般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尘封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闸门,汹涌而出,带着陈年的尘埃和刺骨的寒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秦知鸢清晰地看到江述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那个在他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却又被强行剥离了十年之久的名字,猝不及防地,以这种方式,被眼前这个他充满戒备的女人重新提起。
“玥悦……阿姨?”江述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个称呼,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现:母亲陈月姝温柔含笑的脸庞,她总是牵着他的小手,穿过种满月季的花园,去敲隔壁那栋小别墅的门。门开了,出现的永远是李玥悦温暖明亮的笑容,她会蹲下来,亲昵地捏捏他的小脸,“述砚来啦!快进来,阿姨给你烤了小饼干!”空气里弥漫着甜香和阳光的味道。母亲和玥悦阿姨在客厅里低声谈笑,他则趴在柔软的地毯上玩着玥悦阿姨特意给他买的、当时最新款的合金模型飞机……那是他晦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纯粹而温暖的色彩。
画面陡然切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冰冷空旷的医院走廊。母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大人们压抑的哭泣和低语。葬礼上黑压压的人群和沉重的哀乐。然后,是父亲那张冷漠的脸。他粗暴地将试图拥抱他的、哭得眼睛红肿的李玥悦推开,声音冰冷刺骨:“月姝走了,我们家的事,不需要外人再插手!以后,不要再来找述砚!”小小的他被强行拖走,回头只看到玥悦阿姨站在空旷的灵堂门口,身影单薄,泪水无声地滑落,眼神里充满了痛心和绝望。自那以后,那道温暖的门,对他彻底关闭了。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试图联系,都被父亲派来的人无情地阻断。李玥悦,连同那段温暖的记忆,被硬生生地从他生命中剜去,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冰冷的空洞。
十年了。这个名字成了他心底一处不敢触碰的禁区。他选择留在父亲身边,忍受着冷漠和高压,就是为了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他隐隐觉得,那场“意外”与父亲脱不了干系。而李玥悦,那个曾经像母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也成了他心底沉重的愧疚和遗憾。他以为她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或者嫁人,有了新的生活,彻底遗忘了那个叫江述砚的、被囚禁在江宅的孩子。
秦知鸢看着江述砚脸上那瞬间崩塌的防线,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痛苦、追忆、还有深切的愧疚。她知道,这把钥匙,插对了锁芯。
“是的,李玥悦,我的母亲。”秦知鸢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像重锤敲打在江述砚心上。她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江述砚沉浸的回忆漩涡。“她一直记得你,江述砚。即使被你的父亲禁止见面,即使十年杳无音信,她也从未忘记过那个会安静趴在她家地毯上玩模型飞机的小男孩。”
江述砚猛地抬眼,死死地盯着秦知鸢,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沉静,沉静下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秦知鸢迎着他的目光,继续用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调叙述着:“她过得不好,江述砚。很不好。十年前那场强行断绝联系的冲突,你父亲不仅言语羞辱了她,还……派人动了些手脚。”秦知鸢的指尖在杯壁上划过,留下细微的水痕,“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些年,她一直断断续续地生病,郁郁寡欢。直到……三年前,她中风了。”
“中风”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江述砚的心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个曾经明媚温暖、会烤香喷喷饼干的玥悦阿姨,中风了?
“她现在住在城郊的疗养院里。”秦知鸢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大部分时间都神志不清,需要人全天候照顾。清醒的时候很少,但偶尔……她会对着窗外发呆,然后喃喃地念着‘述砚’、‘月姝’的名字。”她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锐利的探究,也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她记得你们,江述砚。在她被病痛和遗忘折磨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你和你的母亲,是她为数不多残留的、清晰的印记。”
江述砚只觉得胸腔里堵得厉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尖锐的疼痛直冲眼眶。他猛地低下头,额前几缕墨黑的碎发垂落,遮挡住了他眼中汹涌的情绪。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想象着那个曾经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女人,如今形容枯槁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意识模糊,却还在无意识地呼唤着他和他母亲的名字……这画面带来的冲击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撕裂。
十年。他为了追查母亲的死因,将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的、没有情感的机器,蛰伏在仇人身边。他以为自己足够冷硬,足够强大,足以承受一切。却从未想过,在另一个角落,那个曾给予他无私关爱的人,因为他父亲的残忍和他自身的“选择”,承受着如此深重的苦难,在病痛和遗忘中逐渐凋零。而他,一无所知,甚至……从未试图去寻找。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立刻站起来冲出去。他想亲眼看看她!看看那个记忆中的玥悦阿姨,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想……
茶室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茶炉上水沸的细微咕嘟声,以及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江述砚心头的伤口上撒盐。
秦知鸢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抛出的“钥匙”已经打开了江述砚尘封的记忆和情感,现在需要他自己去消化这份迟来的、沉重的真相。她看着对面低垂着头、肩膀紧绷的男人,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属于“人”的脆弱和痛苦,而非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江氏掌权者。这种感觉很陌生,甚至让她心底某个角落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同情是奢侈品,复仇才是她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秦知鸢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或者愤怒地指责她利用母亲来要挟他时,江述砚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只是那层惯常的冰冷之下,翻涌着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深切的痛楚,有沉重的愧疚,有对父亲的滔天恨意,还有……一丝重新审视秦知鸢的意味。
他没有再看秦知鸢,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帘,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隧道后的疲惫与沉重:
“带我去见她。”
秦知鸢的心,无声地落定了。成了。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好。现在?”
“现在。”江述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
秦知鸢起身,拿起手包。江述砚也随之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清雅的茶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压迫感,但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煞气,而是混杂着一种急切的、压抑的悲伤。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影轩”。司机早已将江述砚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外。秦知鸢报出疗养院的地址。
车子平稳地驶离安静的城南,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秦知鸢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江述砚则闭着眼,靠在另一侧的真皮座椅里,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放在身侧的手,依旧无意识地紧握着,仿佛在对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在暮色中勾勒出繁华的轮廓。秦知鸢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手机屏幕。十年。整整十年。江述砚记忆中的李玥悦,是那个温暖明媚、会烤小饼干的阿姨。而现实……即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卧病在床、形容枯槁、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
当江述砚亲眼目睹李玥悦如今的惨状,当那巨大的落差和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冲击他的眼球时……他眼中那刚刚因追忆而浮现的、属于“人”的温度,是会彻底熄灭,还是……会燃起更疯狂的火焰?他会将这滔天的恨意指向谁?是罪魁祸首的父亲(已死),还是……将这把钥匙递到他眼前的自己?
秦知鸢的嘴角,在窗外霓虹变幻的光影中,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她赌的,就是这把火。无论烧向哪里,只要足够猛烈,就能为她所用。车子朝着城郊的疗养院疾驰而去,车内的寂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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