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粘稠的、看不见的膜,顽固地附着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
秦知鸢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被放大,空洞地回荡着,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某个被遗忘角落的阶梯上。
她身边的江述砚,步伐沉稳,黑色大衣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冷硬的弧度,那张俊美却缺乏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失了温度的玉像。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门前。
门牌上,“李玥悦”三个字显得异常单薄。秦知鸢抬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她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到了。她…可能不太认得人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在江述砚死水般的眼底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比走廊里更浓重、更复杂的药味混合着某种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重地压在人的胸口。午后的阳光费力地穿过拉了一半的厚重窗帘,在病床前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病床上的人形深深凹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几乎看不出起伏。
李玥悦。
这个名字曾经承载着江述砚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带着馨香的暖意。
可眼前的人……枯槁。
这是唯一能瞬间攫住江述砚全部感官的词。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紧紧包裹着骨骼的轮廓,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稀疏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枕头上,更衬得那张脸瘦小得可怜。
她闭着眼,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随着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微微翕张着。一根透明的氧气管贴在她的鼻下,连接着床头柜上发出轻微嗡鸣的仪器。
这哪里还是那个会温柔笑着,在他被父亲严厉斥责后偷偷塞给他糖果,身上带着淡淡栀子花香的玥悦阿姨?
这分明是一具被岁月和病痛彻底榨干了生命力、只剩下一点微弱呼吸的躯壳。
十年光阴,竟能将一个人磋磨至此。一种巨大的、带着刺痛的陌生感狠狠攥住了江述砚的心脏,那感觉如此汹涌,几乎让他瞬间窒息。他像被钉在了门口,一步也迈不动,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张枯槁的脸,试图从中找回一丝熟悉的痕迹。
“妈?”秦知鸢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沉重的死寂,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动作自然地替李玥悦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对方冰冷枯瘦的手背时,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轻柔,“我来看您了。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李玥悦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沉在深海的鱼想要挣扎着浮上水面,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浑浊无神的眼珠在眼眶里迟缓地移动了一下,掠过秦知鸢的脸庞,没有任何聚焦,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
她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嗬嗬”轻响,像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随即又陷入沉寂。
秦知鸢似乎早已习惯,神色平静地直起身,转头看向依旧僵立在门口的江述砚。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像带着某种无声的催促。江述砚的喉咙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他终于抬脚,一步一步,走向那张病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上,沉重而缓慢。皮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鼓点,敲打着他自己的神经。
他在病床前站定。
距离近得能清晰地看到李玥悦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命正在缓慢流逝的衰败气息。
这气息冰冷而绝望,无声地侵蚀着他。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十年、曾在无数个孤寂或恐惧的夜晚被无声呼唤过的称呼,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哽在喉咙深处,灼痛得几乎让他失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药味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
“……玥悦阿姨。”声音出口,低沉沙哑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力压抑的颤抖。
这简单的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依旧是那副深陷昏迷、对外界无知无觉的模样。
阳光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针孔和淤痕。
江述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寒潭。
果然,她不记得了。
这十年,对他而言是步步为营的复仇与煎熬,对她而言,或许只是被病痛彻底吞噬、遗忘一切的空白。
就在那点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承认过的期待即将彻底熄灭时——
李玥悦那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她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以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蜷缩了一下。
指尖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搭在白色的床单上。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沉寂中,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渗了出来。那泪珠异常沉重,艰难地滑过她深陷的眼窝,在那蜡黄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湿润的痕迹。
然后,又是一滴。
无声的哭泣。
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江述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汹涌的、滚烫的酸涩感猛地冲上他的鼻梁,狠狠撞向他的眼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急促,握住了李玥悦那只冰冷枯瘦、布满针孔的手。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那样脆弱,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碎裂。
他紧紧握着,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片刺骨的冰凉,想将这具被病魔掏空的身体重新拽回人间。
“玥悦阿姨……”他再次呼唤,声音里的沙哑被一种无法抑制的哽咽彻底撕裂,压抑了十年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想说“是我”,想说“述砚回来了”,想说“对不起”,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是化作一声破碎的低唤,和那只越握越紧、微微颤抖的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骨嶙峋的形状,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在他掌心下艰难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风中残烛。这微弱的搏动,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坚硬冰冷的外壳。
母亲陈月姝骤然离世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助与冰冷,父亲江怀仁冷酷无情的脸,自己被禁锢在老宅那令人窒息的十年……无数被刻意尘封、以为早已麻木的画面,此刻在李玥悦这无声的泪水和微弱的心跳面前,轰然倒塌,化作尖锐的碎片,狠狠刺入心脏最深处。原来那些痛楚从未消失,它们只是被深埋,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他不敢再看那张枯槁流泪的脸,只能死死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温暖与冰冷的唯一绳索。
秦知鸢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她看着江述砚挺拔的背影在病床前微微佝偻下去,看着他紧握着李玥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着他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那无声的崩溃,在充斥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病房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冷眼旁观着这场迟到了十年的悲伤重逢,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冬日湖面下暗流的涌动,冰冷而难以捉摸。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江述砚那层坚硬如铁、深不可测的伪装被彻底撕碎了,露出了底下那个同样伤痕累累、不堪一击的灵魂。这念头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一悸,但随即,更深的寒意覆盖上来。她看到的是江述砚的软肋,一个强大对手暴露出来的、可以被利用的致命弱点。
李玥悦,这把钥匙,比她预想的还要好用。棋盘上,属于她的第一颗活子,落下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算计,悄然滑过她眼底深处,快得如同错觉。
时间在病房的静默和仪器的低鸣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江述砚终于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将李玥悦那只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与他一贯冷硬的气场判若两人。他直起身,没有再看秦知鸢,也没有再看病床上的人,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与悲伤气息的病房。
秦知鸢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无声流泪的李玥悦,那浑浊的泪痕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她敛去眼底所有情绪,转身跟上江述砚。
走廊里的光线依旧惨白,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
江述砚没有走向电梯,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玻璃窗。
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钢筋水泥的森林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冰冷而压抑。
他停在窗前,背对着秦知鸢,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玻璃上投下一个沉默而孤绝的轮廓。
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周身散发出的沉郁气息,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秦知鸢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走廊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
漫长的沉默如同实质般在两人之间蔓延、挤压。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张力。秦知鸢的目光落在江述砚垂在身侧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终于,那沉默的背影动了一下。
江述砚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方才在病房里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白瓷,在冷光下几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投入了燃烧殆尽的灰烬,残留着灼热的余温,却又覆盖着一层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破碎的荒凉。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深切的悲伤,汹涌的愤怒,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秦知鸢无法确切形容的、仿佛信念被重击后的茫然。
他看向秦知鸢,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刺她灵魂深处隐藏的所有意图。那眼神里不再有审视和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的窒息。
秦知鸢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神里传递出的巨大痛苦和翻腾的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她,却足以让任何人心惊。
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无波,内里暗流汹涌,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成败,在此一举。
江述砚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盯着秦知鸢,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在她脸上剜出洞来。
最终,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碾磨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沉重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
“你的要求……”他顿了顿,“我同意了。”
成功了!冰冷的狂喜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秦知鸢的心房。她脸上却没有任何得色,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微微颔首:“多谢江总。”
江述砚没有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黑色的大衣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背影决绝而孤冷,仿佛要将这医院里所有的悲伤与沉重都远远甩在身后。
秦知鸢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也彻底消失。
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她缓缓走到江述砚刚才站立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璀璨而冰冷的星河。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身影——美艳的容颜,勾人的眼波,此刻却像覆盖着一层薄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冰冷的玻璃,指尖感受到的寒意让她微微回神。
江述砚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荒凉,还有他最后那句嘶哑的“我同意了”,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那是计划顺利推进的兴奋?还是……一丝对那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男人的……异样感受?
她用力甩了甩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涟漪强行压下。复仇的棋盘已然铺开,她亲手落下了至关重要的第一子,没有回头的余地。李玥悦是钥匙,江述砚的承诺是通行证,江氏集团那庞大的、光鲜亮丽的王国,即将成为她的战场和猎场。
就在这时,她放在手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幽蓝的光。秦知鸢收回目光,拿出手机。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名字——徐霄。下面是一条简短的信息:
“知鸢,我们能谈谈吗?就现在。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入秦知鸢的记忆深处。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过往碎片,将她刚刚筑起的冰冷堤坝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刚刚因掌控局面而升起的那一丝笃定,瞬间被一股更汹涌、更黑暗的冰冷恨意所取代。
玻璃窗上,她映出的面容,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那点刚刚荡开的涟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淬了寒冰的、坚不可摧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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