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混不吝小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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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看着五十上下,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背有点微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色旧工装,左胸口还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厂徽印记。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边角磨得发白的黑色人造革包,看着沉甸甸的。

他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先推了推眼镜,眯着眼,像扫描仪一样,把店里摆着的电视机、电风扇、VCD机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眼神专注得有点过分,还微微摇了摇头,嘴里似乎无声地嘀咕着什么。

林小燕放下账本,笑着招呼:“大叔,您看点什么?买电器还是修东西?”

那人这才把目光聚焦到林小燕脸上,又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和一种…说不出的刻板:“哦,不买。我姓徐。徐国栋。听说你们这儿…能修电器?”

“能修!我当家的就在里头修着呢!”林小燕热情地指向维修间,“您啥东西坏了?”

徐国栋没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柜台前,把那个沉甸甸的黑皮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拉开拉链。里面不是坏电器,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工具!各种型号的螺丝刀、万用表、电烙铁、焊锡丝、还有几本厚厚的、页脚卷边的外文技术书(书名都磨花了)!工具擦得锃亮,摆放得像部队里的军械库。

他这才从包的侧袋里,摸出一个用旧报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巴掌大、黑乎乎、布满灰尘和锈迹的…小电路板?

“这个,”徐国栋把电路板托在掌心,像托着什么宝贝,推到林小燕面前,厚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能修吗?老毛子的东西,八十年代进口设备上的核心控制板,早停产了。”

林小燕凑近看了看,那板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芝麻大的元件和细如发丝的线路,还有几个烧焦的黑点。她心里直打鼓,这玩意儿看着比志强修的那些电视复杂一百倍!“这…这看着可够精密的…我当家的…主要修修电视机电风扇啥的…这个…怕是不行吧?”她实话实说。

“哦。”徐国栋脸上没什么失望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只是默默地把电路板又一层层包好,收回包里。他扶了扶眼镜,目光又投向维修间虚掩的门,似乎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你们当家的…手艺咋样?是只会换换保险丝、电容,还是…真懂点原理?”

这话问得有点不客气。林小燕还没回答,维修间的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了。陈志强大概听见了外面的对话,手上还沾着油污,皱着眉走出来:“谁懂原理啊?”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前这个穿着古怪旧工装、眼镜片厚得像城墙的瘦小老头,还有柜台上那个打开的工具包。

“我当家的,陈志强。”林小燕赶紧介绍,“志强,这位是徐国栋徐师傅,想修个…挺精密的板子。”

陈志强瞥了一眼徐国栋包里露出的工具,眼神微微一动——那些工具,一看就是行家用的,保养得极好,不像他店里那些凑合用的家什。他擦擦手,走到柜台前:“啥板子?我看看?”

徐国栋又把那包着旧报纸的“宝贝”拿了出来,拆开,递过去。

陈志强接过来,凑到灯下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板子…太复杂了!上面好些元件他见都没见过,线路走向也看不懂。“这…这是啥机器上的?烧得不轻啊。”他实话实说,有点挠头,“这活…我接不了。太专业了。”

“嗯。”徐国栋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收回了板子,“是精密。苏联‘灯塔’厂七十年代末的数控车床核心控制板,国内没几块。厂子倒了,设备当废铁卖了,就剩这块板子…我想试试能不能让它‘活’过来。”他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修个板凳腿儿,但眼神里的执着却异常明亮。

陈志强和林小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这老头…什么来路?

“您是…”陈志强试探着问,“以前在厂里…搞技术的?”

徐国栋推了推眼镜,腰板似乎挺直了一点点,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骄傲:“市第一机床厂,技术科,高级工程师。搞了三十年精密机械和自动控制。”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厂子…去年…改制,散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没用了。”

空气沉默了一下。林小燕心里咯噔一声,明白了。这是下岗的技术大拿啊!难怪看着不一样。

“徐工,”陈志强语气多了几分敬意,他当过兵,对技术人才有种本能的尊重,“您这手艺…窝着可惜了。现在外面…不好找活?”

徐国栋摇摇头,拍了拍他那个装满“宝贝”的工具包:“老了,跟不上新东西了。现在都讲电脑编程,PLC…我搞了一辈子继电器逻辑、模拟电路…过时了。”他叹了口气,“就想找个地方,能让我捣鼓捣鼓这些老物件,别让这点手艺烂在手里。顺便…混口饭吃。”最后这句,他说得很轻,带着点知识分子的窘迫。

林小燕脑子转得快。她看着徐国栋那包擦得锃亮的专业工具,再看看自家店里堆着越来越多、志强一个人修不过来的待修电器(尤其是那些有点难度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徐师傅,”林小燕脸上堆起真诚的笑,“您看这样行不?您要是不嫌弃我们这小店…就在我们这儿落脚?我们这维修间地方够,工具您随便用!志强他手艺也不错,就是缺个懂原理的师傅带带!您修您这宝贝板子,也帮我们修修那些疑难杂症?工资可以商量。”

陈志强眼睛一亮!对啊!这徐工一看就是真懂行的!有他坐镇,店里那些难啃的硬骨头就有指望了!他连忙点头:“对对!徐工!您留下吧!我给您打下手!跟您学!”

徐国栋愣住了,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看看热情的林小燕,又看看一脸诚恳的陈志强,再看看自己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把那个装着苏联电路板的旧报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包最里层。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陈志强和林小燕,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好。我…试试。”

就这样,“小燕电器行”多了一位穿着旧工装、眼镜片厚得像瓶底、整天捣鼓各种复杂电路板、嘴里时不时蹦出些谁也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的“怪老头”——徐工,徐国栋。

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有点刻板的老工程师和他那个装满“老古董”的工具包,会给这家小小的电器行,乃至整个向阳村,带来怎样的改变。但陈志强和林小燕都隐隐觉得,捡到宝了。店里那些堆积的、修不好的“疑难杂症”,似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日子像村口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一转眼,小豆丁——哦,现在该叫他大名陈栋了——个子蹿得比陈志强还猛,喉结都冒出来了,人也进了镇上的初中。弟弟小石头陈磊也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上了小学。

电器行的生意越发红火,店面扩大了一倍,成了“小燕家电城”。林小燕管账进货,手腕越发干练。陈志强带着徐工徐国栋,干活得心应手。徐工还是那身旧工装,厚瓶底眼镜,但脸色红润了些,话也多了点,尤其对着电路板的时候。

可这红火日子背后,家里却埋了颗雷——陈栋。

这孩子,从小被姨妈林小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陈栋要啥给啥,闯了祸林小雅也总护着:“孩子还小”、“他不是故意的”、“肯定是别人先惹他”。陈志强和林小燕管教几句,林小雅就拦着:“有话好好说!”小石头倒是被管得严些,性格像他爸,踏实稳重。

到了初中,环境变了,陈栋这被惯出来的毛病就全暴露了。

学习?那是一塌糊涂。课本崭新,作业本要么空白要么鬼画符。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跟前后左右传纸条、做鬼脸。老师批评?他眼皮一翻,满脸不在乎。考试?回回垫底,卷子上鲜红的分数像巴掌一样扇在林小燕脸上,林小雅却总为陈栋找借口:“男孩子开窍晚”、“老师讲得不好”、“题目太难”。

更糟心的是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

起初是跟同学争篮球场,推搡几下。后来是看谁“不顺眼”,或者“兄弟”被“欺负”了,呼啦啦就带人堵校门口。书包里藏着半截钢管(不知从哪弄来的),眼神凶狠,下手没轻没重。隔三差五,班主任的电话就打到林小燕手机上:

“陈栋妈妈!陈栋今天又把三班李XX打了!鼻血都打出来了!人家家长要说法呢!”

“陈栋妈妈!陈栋抽烟被教导处抓了!在厕所!还带着几个同学!”

“陈栋妈妈!这次严重了!陈栋跟校外几个混混一起,堵住初一一个小孩要钱!不给就打!人家孩子吓坏了!”

每次接到这种电话,林小燕心都揪成一团。她急急忙忙赶到学校,又是赔笑脸又是说好话,塞钱给被打的孩子家长“买营养品”,低声下气跟老师保证“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可一回到家,看着儿子那副“老子没错”、“是他们先惹我”的混不吝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越打他,他越是叛逆,不耐烦地“嗯嗯啊啊”应付。

陈志强可不像林小燕那么好糊弄。每次听说儿子又闯祸,那火气就蹭蹭往上冒。他试过管教:

陈志强把从儿子书包夹层里搜出来的半包皱巴巴的廉价烟拍在桌上,脸黑得像锅底:“哪来的?!跟谁学的?!”

陈栋吊儿郎当靠着墙:“朋友的放着这保存的。”

陈志强怒吼一声,抓过陈栋就打。”林小雅赶紧扑过来拦:“志强!别动手!好好说!”

“你别管!”陈志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指着陈栋,“再让我发现你碰这玩意儿,我打断你的腿!”

陈栋撇撇嘴,一脸不屑,趁大人拉扯,溜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这天晚上,气氛格外凝重。晚饭桌上,只有小石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大眼睛在沉默的父母和一脸无所谓的哥哥之间转来转去。林小燕给儿子夹菜,陈栋爱答不理。陈志强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

徐工也在桌上,他默默吃着饭,厚厚的镜片后面,目光在陈栋身上停留了很久。他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志强,小燕…好苗子,得正着扶。歪了…再想正过来,就难了。费劲。”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了林小燕一下。她看着儿子那桀骜不驯的样子,又想起白天老师电话里说的“再这样下去,学校可能要劝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来。

陈志强重重地放下酒杯,酒水溅了出来。他看着陈栋,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更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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