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贩子那辆破车卷起的尘土还没散尽,猪场里的死寂和绝望像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林小雅还在低声啜泣,看着深埋病猪的大坑,眼神空洞。贷款像悬在头顶的刀,两个孩子的生活费、学费……桩桩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林小燕心上。
她看着那片新翻的、散发着刺鼻石灰味的泥土,又看了看远处空荡荡的猪圈,眼神从最初的绝望,慢慢沉淀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劲。
“姐,”林小燕的声音有点哑,却很清晰,“你看着场子,看着那些还没发病的猪,消毒水多撒几遍。我出去一趟。”
林小雅红肿着眼睛抬头:“你去哪?”
“回妈家。”林小燕没多说,转身就走,脚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小燕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一路沉默地蹬回了娘家。推开院门,林父正坐在小马扎上闷头抽烟,烟雾缭绕里,眉头锁得死紧。林母在灶台边抹眼泪,显然已经听说了猪场的事。
“爸,妈。”林小燕喊了一声,嗓子眼发干。
林母看见她,眼泪又下来了:“燕子啊……这可怎么好……听说……死了一大片?”
林父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子,没说话,但那沉重的叹息比说什么都明白。
林小燕走到父母跟前,没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她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看着他们脸上深刻的皱纹,心里像压着块烙铁,又疼又烫。她张了张嘴,声音干哑:
“爸,妈……猪场……遭了瘟……快……快撑不住了。贷款……还有俩孩子……”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我想跟你们……借点钱。
林父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背,一步步挪进里屋。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裹了好几层、洗得发白的手绢包出来了。那手绢很小,却仿佛有千斤重。他走到林小燕面前,枯瘦的手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打开。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有零有整,有林小燕开电器铺挣钱孝敬他们的,有他们自己攒的。
林父把钱塞进林小燕冰凉的手里,那粗糙的手掌在她手背上重重按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燕子……拿着。别……别让志强在地下……看低了咱家。”
那钱,滚烫!烫得林小燕的手猛地一哆嗦,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泣不成声:“爸……妈……”
林小燕揣着那包沉甸甸的“棺材本”,没有回家,直接奔向了邻县一个口碑很好的种猪场。她跟场主说明了情况,再三强调:“我只要最健康、最精神的猪崽!贵点没关系,一定要好!”
场主看她通红的眼睛和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劲儿,点了点头,亲自带她去了产房。
一进去,那股熟悉的、带着奶香和生命力的喧闹扑面而来!刚出生不久的小猪崽们挤在保温箱里,粉嫩嫩的,毛茸茸的,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肉球。它们哼哼唧唧,小蹄子扒拉着箱壁,小尾巴甩得像小风车,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新世界的好奇和使不完的劲儿。
林小燕蹲在保温箱前,看着这些小生命。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那么生机勃勃,充满了最原始、最旺盛的求生欲和成长力。一只小花猪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努力仰起小脑袋,湿漉漉的小鼻子朝着她拱了拱,发出细嫩的“哼哼”声。
就是这种生命力!就是这种不屈不挠的劲儿!
林小燕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花猪粉嫩的鼻头。那温热的、充满活力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心中连日来的阴霾和绝望。
她抹了把脸,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锐利。她仔细地挑选着,看小猪崽吃奶的劲头,看它们活动的敏捷度,看它们皮毛的光泽。她挑得格外认真,每一头都仿佛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承载着父母的棺材本,承载着对亡夫的承诺,承载着两个孩子的未来。
最终,她挑中了二十头看起来最壮实、最活泼的小猪崽。场主把它们一只只小心地放进铺着厚厚干草的纸箱里。
林小燕抱着那个不算太大、却异常沉重的纸箱,坐上了回程的拖拉机。箱子里,二十个小生命挤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充满活力的哼唧声。它们拱动着,小小的身体传递着温热的温度,透过纸箱,熨帖着林小燕冰冷的手心,也一点点暖着她那颗几乎冻僵的心。
夕阳的余晖洒在颠簸的土路上。林小燕低头看着纸箱里偶尔探出来的粉嫩小鼻子,听着那细碎却无比清晰的哼唧声。
她抱紧了纸箱,感受着里面生命的搏动。眼泪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悲伤,而是混杂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气的决心和微弱的暖意。
钱没了,可以再挣。猪死了,可以再养。只要人还在,只要还有这股子不肯认命的劲儿,只要还有这些活蹦乱跳、代表着新生和希望的小家伙在,天,就塌不下来!
她看着纸箱里拱动的小猪崽,像是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
林小燕带着那箱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回到猪场时,天已经擦黑。林小雅正失魂落魄地守着空荡荡的猪圈,一遍遍撒着刺鼻的消毒水,眼神空洞。看到妹妹回来,尤其是看到她小心翼翼抱着那个不断传出哼唧声的纸箱,林小雅红肿的眼睛里才重新聚起一点光。
“姐,快!把最边上那个彻底消过毒的空圈准备好!咱重新开始!”林小燕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却异常坚定的力量。
姐妹俩立刻忙碌起来。清理、消毒、铺上厚厚的干草。当二十只粉嫩嫩、毛茸茸的小猪崽被放进干净温暖的新圈舍时,它们立刻好奇地探索起来,用小鼻子拱拱这蹭蹭那。
周末,陈栋从学校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妈妈瘦了一大圈,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吓人。小姨林小雅也沉默寡言,眼神躲闪。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还有一种……死寂的味道。
“妈,小姨,怎么了?”陈栋放下书包,心里一沉。他环顾四周,发现猪场那边异常安静,少了往常那种此起彼伏的猪叫声。
林小燕看着儿子,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尽量平静地把猪瘟的事情说了:“栋栋,猪场……遭了瘟,死了好多猪。”
陈栋脑子“嗡”了一下。他知道这猪场对家里意味着什么。他立刻问:“怎么会突然得病?查出是什么病了吗?”
林小燕摇摇头,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不清楚。兽医来看过,只说可能是急性传染病,症状很像……但具体是啥,没确诊。太急了,死得太快。”
陈栋眉头紧锁,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打架的混小子了。学校里学的知识,加上家里这几年养猪的经历,让他多了一份思考和观察的习惯。他追问:“是就那一个圈发病?还是突然好几个圈都出事了?发病前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喂了啥平时不喂的东西?”
他这话问得很关键,像是一根针,猛地刺中了林小雅紧绷的神经。
“喂了啥……”林小雅喃喃地重复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猛地看向林小燕,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林小燕也察觉到了姐姐的异样,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姐?你……你想起什么了?”
林小雅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身体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桌子才站稳。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我……那天……中午……”
陈栋的目光锐利起来:“小姨,那天怎么了?”
林小雅捂住脸,痛苦地蹲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悔恨:“那天……中午……我在家……吃了点剩饭……有……有鸡骨头……我……我看扔了可惜……就……就顺手……倒给……倒给最外边那个圈的猪了……”
“鸡骨头?!”陈栋和林小燕同时惊呼出声。
林小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立刻联想到那个王贩子临走前说的“倒点荤腥”的诱惑!难道……难道是那鸡骨头?!
陈栋的脸色也异常凝重:“小姨!你确定是鸡骨头?生的熟的?是不是带骨头的?”
“熟的……是吃剩的鸡架子……骨头都啃干净了……”林小雅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恐惧,“就……就倒了一小袋……就那天……第二天……那个圈……就……”
一切都串起来了!为什么是那个圈最先发病!为什么死状那么惨烈!为什么蔓延得那么快(可能是急性中毒或强传染性病菌)!源头很可能就是那袋被林小雅无意中喂下去的、带着致病菌(可能是沙门氏菌、或者别的)的熟鸡骨头!
林小燕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后怕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指着林小雅,手指都在抖:“姐!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把吃剩的鸡骨头喂猪啊!那东西……那东西……”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小雅已经泣不成声:“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想着……扔了可惜……以前……以前好像也……呜呜呜……我对不起……我对不起志强的心血……对不起咱爸咱妈的钱啊……呜呜呜……”
陈栋看着痛苦悔恨的小姨,再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妈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妈,小姨,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问题是,这鸡骨头是哪来的?”
林小雅抽噎着说:“是……那天…新开的熏鸡架卤味店…买一送一……我就”
“王记快餐?!”林小燕和陈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这名字……太熟悉了!那个开着破货车来收死猪病猪的王贩子,好像就叫……王老三?!
难道……这么巧?!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三人。如果真是那家店的鸡有问题……那这王贩子上门收死猪,是不是早就知道点什么?甚至……是不是就是他们故意……?
这个念头让林小燕不寒而栗。
“妈!小姨!我们去问问!去找那家店!”陈栋年轻气盛,一股怒火冲上脑门。
“问?怎么问?”林小燕一把拉住冲动的儿子,声音苦涩而无奈,“栋栋,我们有什么证据?就凭你小姨想起来喂过一次鸡骨头?人家店里卖了多少只鸡?别人吃了都没事?就咱家猪有事?他们会认吗?”
她看着儿子愤怒又不甘的眼睛,疲惫地摇摇头:“再说了,就算鸡真有问题,人家一句‘保存不当’、‘天气太热’就推干净了。我们没凭没据,空口白牙,去找人家理论,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怎样?搞不好人家还反咬一口,说我们猪场本来就有病,想讹钱!”
林小燕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陈栋的冲动。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是啊,没证据!喂鸡骨头的是小姨,人家完全可以不认!就算认了,人家也可以推卸责任!他们只是普通养猪的,拿什么去跟开店的人斗?更何况,对方可能还跟那个心思狡诈的王贩子有关系!
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像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压在陈栋胸口,也压在林小燕和林小雅的心上。明明可能找到了祸根,明明可能遭遇了算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无凭无据、有苦说不出的憋闷,比直接挨了一顿打还让人难受。
猪场里,那二十只小猪崽还在无忧无虑地哼唧着,充满了新生的希望。而猪场外,三个大人加一个半大孩子,却陷入了一片沉重而憋屈的沉默里。知道了原因,却无法追究,这份清醒的痛苦,比单纯的绝望更折磨人。
陈栋看着新圈舍里那些懵懂无知的小猪,又看看母亲和小姨脸上的绝望与不甘,一股强烈的、想要变强的渴望,在他心底疯狂滋生。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家人不再受这种窝囊气!他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保护他们,强大到能让那些欺负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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